观《影》：对峙中的嬗变与和解

张艺谋心中的那些武侠故事总是伴着雨。雨下起来，画面便淋漓好看，江山一片苍茫，光影在雨滴上闪烁，人性在潮湿中畸变。

水为阴，水至柔，然柔能克刚。境州作为替身，为影，亦为阴，阴最终化而为阳。境州初为小白，一心回乡，心无杂念，然而白亦可变黑。

这是一个关于替身逆袭、人性沦陷的故事。境州作为替身，被不断推向前台，推向权力争斗的漩涡。在这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无论是都督还是沛王，都兵行险着，尽显杀机，境州像棋盘上一枚过河的卒子，为了生存，只能向前，不能后退，他一步步从别人的影子中走出来，走向舞台中央，走向权力的高峰。他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人性的沦陷，在权力的博弈中一步步黑化。

柔能克刚，阴能胜阳，然而，白亦可变黑，有得亦会有失，这是电影传递出的辩证之道。山与水，光与影，主与从，真与假，强与弱，刚与柔，黑与白，胜与败，得与失，无论是具体的武术招数，还是整体的故事格局，张艺谋都试图构成阴阳两极，在对峙中相生相克，彼此转化，从而体现出中国的哲学思维。

整部电影叙事从容，章法有度，利用替身这一身份设置，营造出较强的戏剧张力。在一些具体情节设置上，导演以开放式的设定，给了故事多种可能性，比如到底是谁杀了境州的母亲？结尾孙俪嘶吼着跑向大门，当她打开门的一瞬，她看到的是什么，她将如何抉择？是说出真相还是安心做都督夫人甚至是国君的女人？电影并没有给出答案，欲望是摆在每一个人面前的难题。

张艺谋、陈凯歌等第五代导演曾是各大电影节的座上宾，屡有斩获，但是进入市场后，他们纷纷转型，市场不认可剑走偏锋，如何讲好故事成了大导演们避不开的一堂必修课。然而讲故事恰是他们的弱项，从《无极》引发群嘲，到《十面埋伏》引发笑场，大导们也曾败走麦城。事实证明，老老实实讲好故事并不是容易的事情，早年落下的课，迟早要补上。好在张艺谋愈挫愈勇，未曾停下探索和学习的脚步，他的名声和资源，可以让他不断试错，直接在观众的臧否中完成自己的技艺校准。应该说，《影》是近年来张艺谋将电影技艺打磨得最为圆润的一部。编剧流畅成熟，分寸拿捏到位，细节经得起推敲，整部电影稳扎稳打，少有昏招。西方的戏剧张力，东方的美学符号，黑泽明电影的余韵，以及自我的艺术个性，被张艺谋糅合在一起，在传统与现代，经典与市场，坚持与妥协之间寻找平衡，《影》堪称张艺谋近年来的一部力作。

与人性的黑化这一主题相对应，张艺谋在电影形式上苦心经营，将画面处理成黑白水墨风。电影摄影采取消色处理，几近黑白，恰如一滴墨汁滴入水中，渲染开来。黑山黑水，黑风黑雨，黑压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营造出“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的意境，与故事压抑的主题形成统一。

推向极致是张艺谋的艺术策略，当年《红高粱》以喷薄欲燃的红色撞开了观众的感官，振聋发聩。在此之后，张艺谋常常祭出他的“色彩暴力”，从《英雄》用红绿蓝黑白几个色块分割叙事，到《满城尽带黄金甲》满屏的金黄色，再到现在的黑白水墨，张艺谋任性挥洒色彩。然而，这样的美学设计是否成立却值得商榷，满坑满谷的色彩压迫，到底不够高级，有美术修养的人都知道，有对比的色彩才高级，满屏黄色，那黄便不美，成了“色彩噪音”。东方艺术讲究含蓄蕴藉，讲究计白当黑，讲究留白，张艺谋在今后的电影形式上或可尝试做减法。

张艺谋以匠人自居，苦心磨炼电影技术，这种谦逊和踏实当然可取，但是以完成作品而言，却不可有匠气。以我不多的看片量，电影后面的几处反转都猜到了，机巧有余，大气不足，还是难脱匠气。    匠人和大师之间的区别在于，前者是套路，后者是真情。（李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