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今夏最后一只蚊子

不是《高卢战记》而是灭蚊战记。

蚊子的任期当然没有法的约束，然受时令的羁縻最多也就半年，上海地区一般6月份上市，11月歇阁，活跃期不可谓不长，细心的人都注意到，大伏天并非蚊子逞凶的日子，倒是秋蚊素称“恶蚊”，大概预感凛冬将至而拟大肆剽掠后闪人，下口之狠令人发指，那日抱起小孙囡，忽见花格子床单上有物蠢蠢然，颟顸之态如同弄堂游戏的“造房子”，一瘸一瘸的，定睛一看，居然是只肥胖到飞不动而只好瘸行的大蚊，不禁一掌下去，刚好击昏，但见肚大如鼓，色如墨猪，到底吸了我孙囡多少膏血呀！一怒将其车裂，蚊血听说大补蟋蟀五脏，今年我又没养蟋蟀。入秋以来阖家苦蚊久矣。大人小孩脸上的红疱都像葡萄一样一串一串，新疱替旧疱，徒叹灭蚊难，问题是家有小儿，蚊香敢用吗，谁知内含敌敌畏否？“雷达”也杀气太盛，电蚊拍更是个摆设，于旮旯凹陷处一筹莫展，较为可行的还是拦截，但纱门纱窗虽好，无奈快递太多，难免频频开门，每次闪进闪出都必须偷汉似地敏捷，我是一向把蚊蝇比之猫狗的，蝇性憨直如狗，蚊性狡黠似猫，它沿门框伏着，极有耐性，门稍隙开，它便闪入，日积月累，只进不出，屋内堪称“蚊渊阁”也。

某晚刚合眼，耳畔就是一片嗡嗡，顺手给自己一个嘴巴，惨了，恰恰打在耳孔上，立刻铙钹磬锣一片轰鸣而且疼得钻心，这地方原是人身要害，当年看“隋唐”小罗成被单雄信一把擎起戏耍，立即双手对后者两耳一拍，疼得单雄信当场放手就是这招，叫做“鸣天鼓”。

痛定思睡，翻个身，又是嗡嗡，又一巴掌，又是疼得铙钹磬锣震天轰鸣，开灯一看，该蚊真是精品，四处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恶蚊却在，灯火阑珊处，捋须挠足，一派洋场小开弹弹背带裤的悠闲，我干脆灯光大亮，这只蚊精却柳絮似地飘上了天花板，循迹看去，上面居然20余只，二次大战时，英国空军的一代名机不知为什么叫“蚊式”，曾立下赫赫战功，据说是全木质的，以“蚊”命名大概就是取其轻盈凶狠敏捷的意思吧。

想了想，忽然忆及四十多年前去同学家，墙旮旯里倚着一杆“金瓜锤”的妙用了，那竹竿上鼓着一个圆圆的纱布包，专门杀灭天花板上的蚊子，一顶一个，效果奇好，唯一遗憾的是屋顶上蚊尸累累，秽迹重重，同学的妈妈又有洁癖，遂每年都要刷一次石灰云云。我这里恰好有一个高脚凳，何不仿效一次呢。

已经是半夜了，我精神抖擞，右手一块湿抹布，左手一张湿巾纸，怀着强烈的仇恨，一只一只地收拾它们，这活，说是仇恨，万不能挟恨而作，须淡定，手持抹布对准了，倏地摁上去，再轻轻一碾，若有尸痕即用湿巾纸揩清，难点在于，彼等常常二三子鼎足而栖，若想一网打尽反而全部落空，贪多尽失，须得放弃，方有斩获。

天花板是雪白的，墙是浅灰的，反差如此强烈当然对蚊子很不利，半小时不到，入侵恶蚊全歼。

翌日，移师客厅。因为趋光，客厅的纱窗纱门停满蚊子，纱窗是软性的，吃不得力，歼灭效果大大不如半夜，再静心一想，忽然想起学农时面盆里涂满肥皂沫捉蚊的往事，便马上用皂液涂满手掌，用以粘蚊效率大增，我的手法有捻、抹、罩、兜、挥，那蚊再怎么狡黠，碰到皂液就没辙，片刻功夫鸣金收军。

检视战绩，灭蚊四十余只，“蚊渊阁”顿时太平。

不过，快递还得频来，家人还得偷汉般地闪进闪出，恶蚊仍然“沿门框伏着，门稍隙开，便闪入”，不久，又会渐成“蚊渊阁”……

是的。是会这样的。但我还会再战。灭蚊，不正未有穷期吗。（胡展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