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林斯顿大学见方闻，他提醒我“讲上海话”

方闻，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国内熟悉他的人恐怕不多，国际上，尤其是美国，他被誉为亚洲艺术史界的领航者。他的一生极大地提升了中国艺术在西方的能见度，1959年在普林斯顿大学创建了美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国艺术考古博士研究培养项目，成就了西方中国艺术史学中的“普林斯顿学派”，他的离世（10月3日）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国内外重要艺术和博物馆论坛上的繁忙身影，和上海书画出版社启动“方闻中国艺术史著作全编”书目多达十几种，可见其影响力之大。

我与先生本不熟悉，所涉学术门类亦无直接关联，1989年之前甚至没听到过他的名字。这一年，上海博物馆到美国大都会博物馆举办良渚文化文物展，我作为学者，才与身兼该馆亚洲部主任的先生有一点交集，不过，我更多的是与具体的工作人员打交道。他，中等身材，精神矍铄，鼻梁上架一副满是圈圈的近视眼镜；走路敏捷，话不多，没有表情，看一下展品就走人。有一个异样强烈的感觉，他人一到，那些平时像模像样的高鼻子洋专家们立即一片寂然，不轻易走动，他不发声，就没人吭一句，弄得我有些不知所措。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了解，我揣测，这也许跟大都会亚洲部里的学者不少是他的学生有关，跟他本人是个学风严谨、严肃的学者有关，跟他繁忙的教学工作有关，跟他满脑子的学术课题有关。有学生回忆，一次当地罕见暴雪，公共交通大都停运，大家都以为不用上课了，想不到方教授居然自己开着车，把学生一个个从住处接去上课，上完课又一个个送回去。这份传道授业的热忱足以让人感动，也是完整诠释先生人品的生动一例。

几天后，陈列工作告一段落，接馆方通知，方教授要在普林斯顿大学接待我们，我有些忐忑、激动。一方面，囿于方教授那莫名的第一印象，另一方面，普林斯顿大学是世界名校，校园内有大科学家爱因斯坦早期工作室，不远处还有240年前，乔治·华盛顿取得北美独立战争胜利的古战场。

约定时间，我们来到了学校的接待室，先生面露微笑，热情地把我们引进入座，没几天时间，前后判若两人，让我一时回不过神来。原来，他是1930年出生的“老上海”。异国他乡，老乡见老乡，虽然还不至于两眼泪汪汪，但先生的话明显增多，一口老派沪语，还时不时地提醒我讲上海话。特别关切我们的生活起居是否习惯，更多关切的是国内最新的学术动态。我是搞考古的，他的研究集中在书画，但他就盯着我的研究，刨根问底，就连我在《考古》上刚刚发表的《良渚玉戚研究》论文都已了然于胸，对我依靠田野发掘的第一手资料，率先将冒、镦、戚三位一体复原成功豪华型良渚玉戚，并对其权杖功能的推论表示赞赏。要知道，我当时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

看看先生的那些课题成果，同样是书画研究，另有一功。先生的大作《夏山图——永恒的山水》，分析了8世纪至18世纪中国山水画视觉语言与构图的发展变化，在标定描述了范宽《溪山行旅》等一些重要经典作品发展出的“形式序列”、“直接传承经典画作风格的作品”上面的线、面、画面之后，通过对中国山水画史视觉转换机制之结构分析，出人意料地将中国山水画中“空间”问题视为一个佳列，作为诠释工具，使不同的艺术史拥有共享的视野。先生这种独树一帜的研究，充分显示了由先生开创的“普林斯顿学派”的无穷魅力。类似的佳作不胜枚举。我深深地为先生学术意识的博大精深和敏睿的创新精神感到震惊，显然，先生是一位聪明的学者，一位触类旁通、融会贯通的智者，一位站在历史时空艺术世界高处的思想者。

午饭时间到了，方教授带我们到餐厅，特意为我们挑选了可口的中餐。可他意犹未尽，一边吃，一边继续询问他突然想到的某些学术动态、学术细节，同时仍然不断提醒我，讲上海话。看来方教授老上海的乡愁情结还是不轻啊！（张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