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姐的绒线店

白小姐住在永嘉路，她的绒线店就在不远处的沿街面上，是新里房子，建于民国年间，上下两层，原来是银行职工宿舍，白小姐的阿爷是旧时银行小职员，所以这里也算是白小姐家的祖产了。新里房子几近变迁，当年银行职员进进出出的油头粉面、衣冠整洁，已被柴米油盐和南腔北调所替代，租住的人家也早已洗牌，银行原住民已经寥寥无几，白小姐算是坚守祖产的少数之一。尽管这样弄内通道宽畅，房前屋后遍植树木花卉，环境幽静。白小姐住两楼，卫生厨房设备一应俱全，据说卫生间马赛克地砖是洛可可风格的，长年累月后几乎已经看不见“洛可可”了，如今白小姐独自住在这里，生活算是平静如水，偶有微澜，这也是人之常情……

上世纪90年代末，白小姐辞职跟着丈夫做生意，两人勤奋努力，生意越做越大，无奈应了那句夫妻可以共患难，不一定有缘同富贵，几年后，丈夫还是被更年青的姑娘勾了魂，白小姐也是在伤心之后，当断则断,丈夫出于内疚，把虹桥别墅留给了白小姐，另外还给了一大笔钱，究竟多少只有白小姐自己知道，由此俩人也就协议离婚，在英国读高中的儿子当然判给了白小姐，全部生活费和教育费由丈夫承担。正在此时，白小姐的父亲身体突然不好，作为独生女白小姐就借机照顾父亲住回永嘉路，也是想逃避原有的一切，虹桥路的别墅就此空着。不久父亲去世，白小姐心伤一地，终究与疼她爱她的老人天各一方，这比与丈夫离婚更让白小姐失去了生活的方向，许久都沉浸在悲痛中……

白小姐与排骨李先生相遇纯属偶然，那天中午，在永嘉路上碰到中学同学排骨李先生和秋小姐，排骨李先生、秋小姐与白小姐一样都是永嘉路上的原住民，家里总归有点家底。排骨李先生从小有点娘，喜欢混在女生中，年青的时候，朋友谈了将近“一打”，就是谈不到一道去，所以一直单身，也是永嘉路上出名的“钻石排骨李”，与白小姐、秋小姐关系一直很铁，现如今俩人看见白小姐萎靡不振也是同情有加，所以，自从路上偶遇后，三个人就经常约在永嘉路上的小咖啡馆下午茶，这样一来二去，排骨李和秋小姐竟也和白小姐越走越近了，白小姐也是越来越放松惬意了，有时候，会带着织到一半的毛衣，一边聊天一边织毛衣……

白小姐心灵手巧，从小喜欢结绒线，中学毕业在家待业的时候，家里的绒线衫基本是白小姐织的，白小姐刚刚开始织毛衣的时候，只会最简单的，从起头、织边、织前身、织后身、织袖笼，然后再用针线拼起来，再织领头，整件毛衣没有花型、没有腰身，白小姐只当是练手，她也真是织毛衣天才，没过多久，从只会织上下针，到可以自如的运用并放针、扭针、绞花针、吊针、铜钱针、黄鳝针、圆编针；从单色毛衣到双色毛衣、蝙蝠衫、楼梯毛衣、采用左手带线，外人看来，什么绞力棒、菱形花、镂空衫、什么鸡心领、青果领、两藩领、套头衫等等花样百出、眼花缭乱，所以，白小姐的织毛衣在永嘉路一带也是小有名气。排骨李一直记得白小姐的手艺，想当初，中学毕业前的一个寒假，白小姐送给排骨李一件藏青色棒针衫，其实对于白小姐而言，是把绒线衫作为回馈排骨李经常为她两肋插刀，但在排骨李看来，白小姐肯定对他是有意思的，所以，这些年排骨李谈了这么多女朋友都没有成功，个中道理也就不难明白了。

那天他们下午茶的时候，白小姐照例带着毛线去解闷，原本说好三人下午茶，排骨李特意挑了一个靠窗的位子，秋小姐因为临时有事要晚点赶过来，白小姐也是一边织毛衣一边与排骨李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午后的阳光斜射在铺着白桌布的桌上，桌上清清爽爽只有两杯咖啡，咖啡杯碟是仿英式“W”牌，杯子上升腾起的热气，在阳光的映射下，连同白小姐低头专心织毛衣时露出的线条优美的颈脖，以及窗棂的阴影，截断咖啡升起的一缕“青烟”所呈现的一圈光晕，显得无比的温暖和惬意，也使得这个下午茶的时间第一次有了暧昧气息。原本白小姐也是想着如果秋小姐今天赶不过来的话她也要撤了，下次再约，她无意中抬起头，正好与排骨李无比遐想的眼神碰着，两人都显出了慌乱，却也是心照不宣……

说来也巧，排骨李的隔壁邻居前几年在永嘉路沿街面一楼开了一间绒线店，原本也是为了解闷，最近却因为要陪女儿出国留学一段时间，所以要将店面盘出去，排骨李想着也许白小姐喜欢，其实，排骨李不希望白小姐天天无所事事，说穿了，他喜欢看白小姐织毛衣时的专注，于是，他将店面推荐给了白小姐，白小姐倒也是乐意，一方面她从小喜欢织毛衣倒也是想象过自己开一个毛衣沙龙，可以与更多的人切磋；另一方面她想着以后也不必到咖啡馆去了，在绒线店里聊天倒也是自在的，如此这般，白小姐就把店面盘了下来，这点钱对于白小姐而言不算什么。

店堂大约40平米，重新开张的当天，白小姐从家里搬来了父亲留下的红木八仙桌和四张红木椅子，也是非常有仪式感的，排骨李和秋小姐，还有绒线店原来的一些老顾客都到店里来祝贺，其中有个叫王美丽的特别热情，还送来了一个大的奶油蛋糕作为贺礼，一边进门一边尖着嗓子说到“恭喜、恭喜，我也是老顾客了，你的店焕然一新，我会与我小姐妹们说的，多到这里来买绒线，生意肯定会越来越兴隆”，白小姐虽然觉得热情过度，也没有特别需要有人拉生意，但也是欣然接受，想着有人愿意到店里来，当然也是好事一桩。

排骨李几乎天天到店里，刚开始的时候，王美丽等一帮老顾客眼神异样私底下切切搓搓，白小姐索性大方地把排骨李介绍给大家，由此，王美丽们也把排骨李当作男闺蜜，什么都不避讳他。其实，王美丽织的毛衣最多是上下针，再复杂就记不住了，她到绒线店来纯粹是“嘎闹忙”打发时间。时间久了，白小姐晓得王美丽的一些基本情况，她没有孩子，老公也是永嘉路上的邻居，这几年一直在青岛做汽车4S店，一个月最多几天在上海，王美丽也算是衣食无忧，有着相当的优越感，有时候甚至有些趾高气昂，与绒线店里其他人相比即便毛衣织的再差，她总归会有其他的事可以炫耀。有一阵，绒线店里掀起了模仿爱马仕鸡心领棒针衫，别人的棒针衫都已经织的差不多了，只有王美丽的鸡心领毛衣织了很长时间还没有收口，特别是领子拆了织，织了拆，就是达不到理想的效果，白小姐也是非常耐心地手把手地示范给她看：你看鸡心领一般是两边一起织，平针直接织就好了，在分边的时候，你不要着急，中间留一针，用毛线系着，这样挑出来的领子会好看一些，另外，在领子中间部分也是反针减，这里在开始的时候减快一些，往后就稍微减慢一些，这样减出来的领子形状你是不是觉得好看些了。王美丽不得不佩服白小姐的技艺，但她又是不会轻易甘心拜下风的人，她话锋一转，“啊呀，晓得这样子也不用织了，明天直接去买一件好了，也就是2万多嘛”说这话的时候，店堂间的所有人都默不作声，排骨李为了缓和一下气氛连忙说：就要到午饭的时候了，我去对面买点丰裕生煎，午饭大家都在这里吃吧，没想到王美丽急忙尖声叫起来“我是不要吃的，这个丰裕生煎太油腻了，我这一阵减肥，吃的很少的，今天早上已经吃多了”，白小姐也是随口一问“你早上吃什么了”，王美丽说“啊呀，也没吃什么，就是吃了一碗紫米粥、一杯蔬菜汁、一个乡下送来的草鸡蛋、一个酸奶、还有老公从青岛带回的海参”，众人再一次沉默……其实，绒线店里的人也都是听说了一些王美丽的情况，她丈夫在青岛做生意，王美丽一直担心他外面有人，经常与老公在电话里大吵大闹，哭哭笑笑，你不要看她在绒线店里一会儿今天吃海参了、明天吃燕窝了，后天吃其他山珍海味的，一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睡不着了，也是要靠吃半粒安眠药才能睡安稳，白小姐是非常能理解王美丽的苦楚，会从她的身上看见当年的那个失魂落魄的自己，也就不会太把她的炫耀当回事儿了。再说了，后来王美丽知道了白小姐也是有底子的人，虹桥路的别墅空关着，却在这里开绒线店白相相，面对这样的白小姐已经失去了炫耀的意义。

秋小姐已经好久没有到绒线店来了，前一阵秋小姐也是非常苦恼，女儿刚刚读完研究生就宣布谈恋爱了，男朋友竟是在永嘉路酒吧一条街上碰到的外国小伙子，而且迅速搬出去与租住在襄阳路老房子的外国男朋友同居了。对于女儿谈恋爱的事儿，秋小姐一点也不会反对的，她终究不是一个保守的人，并且认为不管外国小伙子最终是不是成为她的女婿，女儿终归会在恋爱中学会恋爱，但令她不安的是，自从女儿搬出去后，她们娘俩之间生份了，秋小姐每次问女儿情况总是问的比答的多，即便回答也是非常官方的语言，说什么：不用担心啦，我很好啦，最近几天女儿也没有来电话，打开微信也看不到她的动态，她怀疑女儿微信屏蔽了自己。排骨李一直在劝秋小姐想开点，老古话说的好，“女儿大了不中留”，女儿和男朋友都是有为青年，只要在一起打拼努力，一切平安顺利就可以了，秋小姐觉得排骨李的话虽然也没有说错，但是，最关键的是秋小姐的女儿已经不再依赖她了，她也已经逐步失去了参与女儿生活的机会，这令她感到无比的失望和无奈。排骨李有一次在路上碰到秋小姐的女儿，也说起秋小姐的情况，秋小姐的女儿轻描淡写地说：啊呀，我姆妈也真是想不通，我告诉她我的情况又能怎样呢，她又没有能力为我解决困难,那还不如让她开开心心，当作我的一切都非常好……排骨李把这段话也是悄悄地告诉了白小姐，白小姐倒是也想得明白，想起在英国的儿子可能也会是这样的想法，也就不再强求儿子一定要定期向自己汇报在英国的情况，一切以儿子平安顺利为基本原则。

白小姐的绒线店生意越来越好了，来店堂间织毛衣的人也越来越多了，红木八仙桌的四周全部坐满，而排骨李总是坐在柜台里，默默地看着白小姐，有生意的时候就帮白小姐收银包绒线打下手。白小姐每天看着围坐在红木八仙桌边上的每一个人，飞快地织着毛衣，谈着山海经，想着每个人都在织着自己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只能是自己，别人不能替代，每个人也不需要走入别人的故事，过好自己，开心每一天……（海大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