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死亡”盛宴

这辈子接到过多少请柬自然是记不得了，但让我头皮发麻的仅有这一次——打开后，那四个字让我傻了一会：“死亡盛宴”！

夹着一张回执，乃是免责签名，然后是赴宴细则。

美国真是一个什么都会发生的国家。万圣节前的一个月，居然有这么一个邀请。朋友刘博士久居旧金山，堪称双料博士，中国拿过中医学博士，又在美国拿了医学博士，常对人咕哝：流传民间的“食物禁忌”究竟有没有一点道理？比如“大豆，忌猪肉，小儿不得与炒豆食之。若食，忽食猪肉必壅气致死，十有八九”。又如“兔死而眼合者，食之杀人。”为什么它们代代相传？有人试过吗？为什么一直没人敢较真地试一下呢？在旧金山通往萨克拉门托的路上，有她一个小小的农庄，那天的农庄布置得像一座地狱，入口处，竖着一块大木牌，上面用中英文写着：欢迎品尝死亡！嘻嘻哈哈的人群正围着门口的牌楼聊天，那是由一串大南瓜砌成的拱门，高约8米，南瓜都被雕成空心的骷髅，可以想象入夜被点亮后的狰狞。

我们不知道刘博邀请了多少人，黑压压地大约五六十人是有的，刘博士的致辞非常简单：进货渠道都是合法的，都是冷冻品。由于寻找食材的困难和进出口免疫检查的复杂，我们整整消耗了一年的时间来做准备。这是一次挑战，也是一次游戏，您随时可以退出，因为没人为您买保险！

于是很快，农庄内到处是端着盆子，兴奋地游荡着的人们。那些平时不太在意的食物，现在都是可疑的。

“黄牌警告区”的人群蠕动着，挤进去一看，不禁食指大动，老菱烧肉，不正是嘉兴的名菜么？江南的 “红菱”被剥后，白生生地和五花肉烧在一起，一旁的告示牌上写着：猪肉与红菱合烧，食之立即腹痛；看他人还在犹豫，我叉起猪肉红菱尝了一下，只有一个字，棒！白醍浸润脂香，肉糯菱脆红亮。如果“食之肚痛”，我愿意吃光它。旁边一个菜更拽：牛肉烧栗子。都知道“栗子烧鸡”乃一等美味，牛肉烧栗还用怀疑吗，尽管它的告示牌写着：牛肉+栗子= 呕吐！一个红头发的老外踌躇了一下，便熊扑了上去，顷刻就三分之一没了，他还自嘲地摇摇头。

——记得谁说过，谈毒理而不谈剂量基本是扯淡。几经碾压，既不“呕吐”又无“腹痛”，大家开始横扫这个区域，什么鲫鱼烧竹笋，食之脚踝酥软；萝卜黑木耳汤，皮炎或荨麻症；兔肉烧芹菜，脱皮脱发；韭菜拌蜂蜜，腹痛；什么红枣蒸海鲜，腰痛；驴肉与猪肉，腹泻……兔肉我是一向不吃的，吃它不等于吃老鼠吗？我看到一个老外大肆吞咽着“驴肉炖猪肉”，边吃边跷拇指，没有内急的迹象。那么“红牌警告”会给点颜色瞧瞧吧？兔肉烧生姜=霍乱；这个太扯，有个爱吃兔肉的老外大口吃，抱怨着姜片太多。鸡肉与兔肉同食，成泄痢（腹痛肠鸣，脘腹痞满，嗳腐酸臭，不思饮食）；这个有点恐怖，刘博把它们混在一起红烧，华人中没人敢试。但有个墨西哥人不停地吃它，我后来不断地注意他，也没见他上厕所。

蟹与柿子共食，会剧烈腹泻，古书说“杀人”。刘博的螃蟹从“99大华”超市买来，旁置一个个新鲜柿子，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们几个混着吃了，果然觉得剑突下隐隐地不舒服，蹊跷的是，老外又没事，一个叫查理的，吃了两只蟹，两只柿子，还想吃，刘博解释说，老外体质偏热，大冬天仍然喝冰水，区区“蟹寒”与“柿寒”能奈其何？

红薯据说决不能与柿子同食，易生胃柿石，导致胃出血。刘博则把两者炖成一锅甜羹，告示写着“易致胃柿石”，偏偏成了大热门，大伙一拥而上把它勺个精光，也没见人喊胃疼。其他诸如“南瓜不可与羊肉同食，否则黄疸”；“苹果不可与海鱼同食，否则呕吐”之类，大概味道不好吃（刘博把苹果泥与带鱼泥搅在了一起），基本没人问津，但在“黑色警告牌”前，没人敢叫嚣。

首当其冲的是著名的“虾类与维C同食，”中英文的告示牌上写着可能会化学反应，生成砒霜，农庄的做法是，南美大红虾仁清炒一大盆，旁置一壶橙汁。

所有来宾都被它镇住了，刘博却大勺大勺地吃，又大口地喝橙汁，“这是个流传最广的谣言”，她说，经计算，要想通过吃虾和维C产生砒霜，需要一顿吃40公斤虾！于是大家一阵哄笑，虾仁很快没了。事实上，“黑色警告牌”下，耸人听闻的告示还很多，刘博说，都是有记载的——咸鱼炖西红柿，强烈致癌；猪肉烧菊花：易中毒直至死亡；猪肉与獭肉同食成遁尸（一种突然发作、以心腹胀满刺痛、呼吸衰竭为主症的危重病症）；黄鳝烧荆芥，令人吐血。青色鳝鱼（毒鳝）每次食用250克有致死危险。竹笋烧羊肝，致盲；豆腐拌蜂蜜，致聋；甲鱼，红足杀人；蟹，目赤杀人；鲶鱼赤目赤须者，杀人；玄鸡白首者，食之杀人……也真难为了刘博，触目皆是红眼睛的蟹类与红爪子的老鳖，那条“赤目赤须”的鲶鱼还是委托越南人超市从湄公河觅来的，为了弄到“青色的鳝鱼”她花了足足一年的时间，现在它们陈列着，厨师屠夫似地后面站着，手持小炒锅，眼睛瞪得老大，好像谁吃就把谁下油锅似的。

说实话，在证伪前，谁都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冒险，但对于明显的恫吓，大家最好的回答就是，吃！豆腐拌蜂蜜其实很难吃，我狠狠勺了几口，听觉至今还好好的；菊花烧猪肉也被吃光，那恐吓未免太幼稚了；至于荆芥，乃发汗，解热的常用草药，治流行感冒，头疼寒热。它怎么会和黄鳝滚床单的，我可怎么也想不明白，问题是，素称强悍的几个美国小伙子也不去碰红眼鲶鱼和红爪老鳖，看到绿莹莹的“青鳝”更是躲远远的，其想法用上海话来说就是“腻心”，而不是害怕。

“死亡盛宴”的设计者，大概希望把最后的一道冷餐变成隐喻：一支滴眼瓶里注满了褐色液体，旁注：“寒鸦目睛汁注眼中，则夜见鬼神”；一只铝盒里放着满满的骨灰：豺狼头骨烧灰，拌酒喂食坏脾气的牛马，它就驯良了，更依附人；一桶鸳鸯肉的上方，吊着一块铜牌：吃了鸳鸯肉，令人美丽，如夫妻不和，悄悄地给他俩吃了，即立马相爱也；一个竹编里盛着加州所产大麻子，旁注：要见鬼者，取生麻子，加入菖蒲，鬼臼（为小檗科植物八角莲的根茎），用石杵捣烂为丸，弹子大，每天早上对着太阳服一丸，服满百日即见鬼也……

见大家吃吃地笑，刘博正经地说，这些说法都是有来历的。分别来自《食疗本草》（唐）、《本草纲目》（明）和《医心方》（宋），请各位不要轻慢古人，我坚定地相信，每天吃一颗大麻丸根本不用百天就能“见鬼”……

这时南瓜灯拱门突然亮了，它高大巍峨，狰狞中闪烁着几分幽默，我回头一看，那小桶鸳鸯肉，不知何时已被悄悄吃光。（胡展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