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节气，想起法国诗人维庸，想起“去年之雪今何在”

　　“大雪”节气，雨雪如约而至——新闻里如是说。每当听闻下雪的消息，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法国诗人维庸的那句“去年之雪今何在”，出自其诗集《大遗嘱集》里的歌谣《往日的贵妇》，可能也是众多知道维庸其名的人唯一记得的其诗句——现在还有谁会去读他的大小《遗嘱集》呢？

去年之雪，不知何在，而去年春天，我又来到巴黎，住在拉丁区。安顿好已近子夜，不知身在何处。翌日清晨，出门买可颂，才走没几步，就来到一条窄窄的长街上，一了解路名，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圣雅克街，巴黎最古老的街道之一，才知道无意中闯入了维庸的地盘。“忽然听见了索邦钟楼的钟声，/大钟总在晚上九点长鸣。”（杨德友译，下同）索邦就在圣雅克街的那头，维庸的住处离索邦不到百步。

维庸生于英国人在鲁昂烧死圣女贞德的那年（1431），本来并不姓维庸，因为成了孤儿，被圣雅克街上一家教堂的神甫收养，所以才跟着改了姓，从此经常让该姓蒙羞——当然后来又让其闪光。虽然他从巴黎大学毕了业，但就像当时的许多大学生，叛逆放荡，酗酒闹事，斗殴偷盗，样样精通，件件拿手，入狱成了家常便饭。甚至还在一次斗殴中，刺死了一个教士，先判死刑，后遭赦免。他不思悔改，继续偷盗不止，又判死刑，又遭赦免。终于在三十二岁上（1463），被彻底逐出了巴黎，从此杳如黄鹤，不知所终。

这么一个劣迹斑斑的混混儿，一个声名狼藉的盗贼，甚至一个杀人犯（不过李白也杀过人），却竟然青史留名，全仗着他是个天才诗人。“贫困导致错误的行为，/饥饿把野狼赶出林莽。”他这样为自己的劣迹辩护。“‘人穷志短’，人若极度贫苦，/就无法讲太多的礼仪。”宛如“仓廪实而知礼节”的反片。“我已经三十，到这而立年/受尽全部的奇耻大辱。”他倒是会自怜自艾。“苦难揭示我的种种怀疑，/把世间的一切全然揭开。”苦难果然是最好的老师。“但我享受过人生的快乐，/公正的死亡我不畏惧。”应是回应“去年之雪”的吧？“在一切人当中我最不完美”，“我知道一切除了我自己”……维庸就这样谈论着自己，把“自我”引入了法国诗歌，成为后来卢梭们的先驱。同时期明朝正流行“台阁体”，凡事都归结到“皇恩浩荡”，一比对才知道维庸的好处。

读维庸的诗，最大的感受，就是他是个典型的法国“愤青”，无论是1789年的大革命、1871年的巴黎公社、1968年的“五月风暴”，还是最近抗议燃油税调涨的“黄马甲”运动，其中应该都少不了他的身影；而那些身手矫健地推翻汽车又点燃之的年轻暴徒，看起来也确实像是他的徒子徒孙——他们中间也许也有个把诗人？

维庸生前诗名与贼名同辉，身后沉寂了好几百年，自19世纪中叶起，行情重新看涨，与美国的爱伦坡一起，被奉为诗界教父。在巴黎的这里那里，可以看到他的雕像。想来不难理解，波德莱尔、魏尔伦、兰波……这些天才的法国诗人，哪一个不是生活混乱，精神疯癫，却又才华横溢，个性张扬，写出了法国最像诗的诗（在我这个中国人眼里）……

圣雅克街163号之一，接近索邦那头的一个街角，有一家古老的餐馆，现名“避风港”（Au Port Salut），据说维庸常在那儿买醉。我无数次路过该餐馆的门口，有时候也会停下来，张一张当日的菜单，想着至少应该进去吃一顿，以便看看那些古老的装潢，据说它们见证过维庸的豪饮（挥霍的都是偷盗来的钱吧）。然而我的“东洋胃”却不买天才诗人的账，总把我引向街对面的“河内餐馆”，那里有各种美味的越式套餐：红烧肉、炖牛肉、椰子大虾、柠檬鸭胸……尤其是煮熟了的香喷喷的米饭！有阵子我几乎隔天就去那儿晚餐，由此也认识了年轻的越南“喂得”（waiter，侍者），彼此不通汉语越语法语，却用“破英语”（broken English）相谈甚欢。餐馆的墙上，醒目地贴着一个“忍”字，我问他是否知道意思。他说字虽然不认得，意思却听长辈说过的，就是不要随便生气。我于是顿悟：一街之隔，维庸与“忍”，不就是东西方文化的最好象征么？

然而，“忍”也好，维庸也好，“去年之雪今何在”，一切终归无意义！（邵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