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版与浮世绘：传说抑或论题

姑苏版与浮世绘，是一个经典的三角关系。

姑苏版，一般是指清代康熙、雍正、乾隆年间苏州桃花坞年画全盛时期的作品，这批民俗版画雕刻精良，多色套印，常见所谓“仿泰西笔法”（即模仿欧洲铜版画的阴影、排线和透视手法），且大多藏于日本。究其源头，当时原本在苏州“缺乏耐久性之普通玩品”，“供长崎华馆侨民之需，岁岁舶载而来”，在日本“珍为中华文物”（黑田源次，1932）；有日本学者道“浮世绘的新构思，无不以此为参考”（小野忠重，1944）；不少学者也复议，认为浮世绘中表现透视和纵深的“浮绘”一类并非直接取法于西方版画，是通过姑苏版的“二传手”而得以借鉴的（潘力，2007）。

梵高 雨中大桥

这些无论如何有些郑重的说法，编织着姑苏版、浮世绘和欧洲绘画之间来往反复的微妙关系，诸如梵高的《雨中大桥》和《开花的梅树》，更是附丽于天才画家的传奇和“印象派”对浮世绘的列队致敬，为这一折返往复的暧昧联姻，打上了艺术史上的长久高光。随着全球范围内时尚主角的轮番调换、文化主场的彼此兴替，原已复杂的三角关系越来越接近于一种传说了——草蛇灰线之外，扑朔迷离地自我复制出一部值得玩味的传奇。在中国走向世界前台的当下，以不同方式复出的这一话题，尤其是浮世绘受到姑苏版影响之讨论，更有着话语权制衡乃至重置的意味。

可能性的存在是传奇诞生的温床。德川幕府时期，通过当时唯一与中国通商的长崎港口，桃花坞年画流传到江户和日本各地，这一传播路线有籍可查。这一时期的江南苏州和日本江户，颇有历史之惊人相似，商业发达，经济繁荣，市民文化兴盛。类似的时代背景使得姑苏版和浮世绘在题材上确有相通之处，浮世绘中的“美人绘”和“役者绘”对应着仕女图和戏曲年画中的人物绣像；“眼镜绘”与都市名胜，“二丁挂”、“四丁挂”类的组画与连环画式样的戏出年画之间，在形式上也存在着借鉴的可能。

喜多川歌麿 风流四季游 卯月之时鸟（汤黎健藏）

然而，图像学的证据链还是有图才有真相，传承关系也需要当事人的亲笔证言。除了成濑不二雄曾提及“圆山应举以《姑苏万年桥图》为范本，作眼镜绘”和“羽川冲信模仿《寿字吉祥图》制作《寿字江户名胜》”外，更多更原始的文献依据，对于坐实一种传言中的关系而言，还是必不可缺的。至于有举证说铃木春信的《机织》与桃花坞《采桑织机图》、浮世绘里的春画与明清春宫图之间的所谓对应，恐怕就难敌“人同此心”的常识了。张烨（2009）认为，姑苏版很可能是为日本幕府提供的高端定制外销品，这一观点的可信度很高，但要论证姑苏版就是浮世绘成熟的艺术源头，可能还有一步之遥。

玉堂富贵图 清乾隆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中日之间，一苇可航。两千多年的交往历史，使得中日文化既相亲相近，水乳交融；又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姑苏版和浮世绘，无疑是中日两国民俗版画 史上的异彩。2000年，以收藏浮世 绘 著称的 东 京太田 纪 念美 术馆 和 专业 的中国古版画收藏机构广 岛 王舍城美 术 宝物 馆联 袂 举办 《 锦绘与中国版画展 》，此一用心已经蕴涵了可贵的论题；2018年6月 《融合的视界——亚欧经典版画展》在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展出，以明清版画、日本浮世绘和欧洲铜板、木版画的集合展示，为讨论16至21世纪中国民俗版画在亚欧艺术版图中的地位，提供了广阔的时空背景； 如今，上海刘海粟美 术馆 正在 举办 的以《黄金 时 代：“姑苏版”年画对浮世绘的影响》为题的展览，更是进一步把这一思考以命题的方式明确地推到了台前。我们期待这样的展示，能提供更多看得见的证据，能激活更多靠得住的资源。也许最终的结论还有待时日，但是将传说转换为论题，这本身就是学术的应有之意与最朴素的贡献。 （ 李明洁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创新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