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茗屋：钱君匋老师的篆刻

《海派代表篆刻家系列作品集》十六卷已经正式出版，引起了书法篆刻界的热评。一九四九年以来，篆刻的巍巍巨编，倒还是第一次出现。虽然在旧时代，宣和印社和上海西泠印社也出版过名家系列的印谱，其编辑水准和影响，当然无法与今日上海书画出版社角力。

其中的钱君匋老师一卷，我出了一点绵薄之力。起因于三年前，突然接到工美拍卖行廉总的电话。突然，真的突然。因为我人脉稀薄，认识的名人很少，也并不认识这位在拍卖界据说是赫赫有名的老总。他竟然委我担任《钱君匋卷》的主编。年老体衰，水平亦差，我谢绝了。他和徐云叔兄、吴子建兄大概很熟，又请他们二位来做我的工作。云叔兄还推荐裘国强兄来做我的助手。二位老兄弟的情面，我拉不下，勉为其难答应了。

我在上一篇的随笔中，提到了钱老师为祝荩梅丈所刻的“荩梅”（图上）。先奉上这枚印蜕，请大家欣赏。吾言不虚，实在是好。离题说一句，行文至此，接到了印友周祖尧兄的来电，告诉我《钱君匋卷》的读后感。我们一致认为，钱先生的水平之高，在海派名家中是名列前茅的。不宁唯是，我私下一直认为，老师门下，我们这些可怜虫，就篆刻而言，距离老师的水平是相当遥远，更遑论“大师”这种天上的等级。

这卷老师的印谱，选材的标准是“精品、未发表过、顾及各种面目”三条原则。老师自编出版过许多种印谱，有不少作品是多次刊发的。如果不是至精的，我们就放弃了。重点，我们放在未发表过的精品。

钱老师是多产作家，据他自己统计，印作当在二万以上。早中年，他为三李一张四位朋友刻印最多。三李，指李一氓、李宇超、李仲融三位老革命。一氓先生是老师在一九四九年以前就熟悉的，其能文，晚年担任过中联部常务副部长。李宇超，担任过山东省副省长，华东局秘书长。李仲融，南京大学哲学教授，早年曾和杨开慧烈士在同一党小组从事革命活动。一张，指张纪恩丈，其早年是向忠发秘书，后来在周恩来麾下从事地下工作，是钱老师最为亲密的朋友。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钱老师想从北京调回上海工作，困难重重，据说是在纪恩丈的帮助下如愿的。三李中的李宇超、李仲融二位，也是纪恩丈介绍给老师认识的。现在这卷印谱中，有不少老革命的姓名印，许多是纪恩丈代求的。老师为纪恩丈刻印不但多而且精，尤为奇妙的是有一方“张纪恩”三字姓名印，左下角竟然有“君匋作”三小字。作者署名一般都是刻在印侧的，刻在印面上，而且也可用印泥钤出，一流印家中，史无前例。

卷中还收录白文多字印“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上款是“长华战友”，也是值得大书一笔的好印。老师对他人的称谓，刻在边款上，先生、女士、女史、同志、仁弟、贤契、我兄……各式都有，“战友”二字则仅见于此。

在浙江海宁，有“钱君匋艺术研究馆”。正门荷花池后的墙上，嵌有多枚钱老师捐赠印的放大件。第一方，内容也是“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如果有幸见到原印，小篆长跋，还刻了四面，足徵是老师精心之作。上款也是“长华”。还有一方与它是对印，也是小篆四面长跋，印文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二印俱精彩异常。钱老师晚年，将家中藏品，后来又把“无倦苦斋”的家具、文房用具悉捐海宁政府，遂有“钱君匋艺术研究馆”之设立。经办此事的是此后担任此馆馆长的翁景浩兄。

怎么会有二方印文相同而边款上都有“长华”上款的印章，而其中一方怎么会被钱老师自己珍护？为此，我曾询问徐长华女士本人。据她说，一天“先生”（她称钱老师为先生）拿出两个图章，叫她选一个送她。她选了四面小篆长跋那个稍大的。“先生”一把夺过去说，这个他自己留着，不舍得……

因我的要求，徐长华女士从隔壁房里取来了她珍护的“多情……”印。她的儿媳妇悄悄对我说，你面子大，我们从来不知道她有图章，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仅仅过了半年，徐女士走了，享年九十。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她语速很快，但常会停下沉思。那天，她告诉我，她认识“先生”时她十六岁，他们是虹口的邻居。

印谱最后一印是“起哉”，这是名画家朱屺瞻先生用印。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期，老师为屺老刻了近二百印，是得印最多的一位。那时，屺老的齐白石刻印均还未发还，是时，画作上钤用的均为钱老师的印刻。在好几年中，老师和屺老二对老夫妻，每星期二次聚饮。一次雁荡路上的“洁而精”，另一次城隍庙旁的“绿波廊”，轮流做东，乐不可支。老师为屺老刻的俱大开大合豪迈之极。每次编入印谱或在报刊发表，老师均遵屺老之嘱，或放大或缩小些些，免遭他人仿刻制作假画。

数年以后，据说是二位老太太起了龃龉，遂使二贤相厄，至终不再往来。惜哉。（陈茗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