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好文章《泥巴》，文字与朗诵背后的那些事

春节回长沙，三五旧友，与彭国梁相约城北一间茶楼小聚，这家馆子装修格调古朴清雅，包间、走道上挂有字画。登楼，迎面一孔橱窗，小圆灯投射在一幅扇面中央，宣纸上密密麻麻排满蝇头小字，凑近细看，原来是彭国梁的散文和他的书法作品《泥巴》，就着射灯，把这篇熟悉的文章重读一遍。

彭国梁，好诗文，美髯公，自号：胡子。我和他在长沙广电媒体共事几年，为约稿、采访、写作事时有过从来往。接触这篇散文，可称一段陈年往事。那年，他父亲遽然过世，受人之托，我去乡下吊唁慰问，由此一脚踏进“泥巴”世界：泥巴墙、泥巴路；泥巴砌的灶台，泥巴垒的新冢。烛香袅袅、钱纸飘飞映衬哀戚的氛围，触发一份莫名的忧伤，隐隐的。尽管之前，我和乡村人事也有交集，不知什么原因，从那以后，只要说起农村，脑海里就会隐约叠出彭家老屋的画面。

《泥巴》作者彭国梁

俗话说，近处无风景。与国梁相识多年，接触他不断出手的文章书画，已然成为常态。当年读过《南方周末》刊载的散文《泥巴》，并没觉得什么特别之处。初始的感动平复之后，假如没有以后的故事，此文命运应该和我浏览过的其他篇什一样，或另存为某个文件收藏夹，或静静躺在某本集子里，待眉眼低垂，行走不便时，我兴许会点一盏灯，泡一壶茶，翻阅一沓故纸，回望时光。

九十年代初，受某个机会诱惑，我跑到深圳，成为一名南下赶海人。几年兜兜转转，最终又回到媒体圈。一九九九年底，我所供职的深圳广播电台牵头筹办经典诗文朗诵会，主题定名为“土地诗情”。我拿到准备付印的节目单，一眼看到朗诵艺术家童自荣的节目《泥巴》。这是出自彭国梁之手的那篇文章吗？问过经办人，回答模棱两可。电话中，我也就“或许、可能”地跟胡子透了点消息。当时，他刚好与几位湘籍作家在广东南澳岛采风，我俩约定，演出时再向他介绍现场情况。一周后，深圳大剧院，在钢琴舒缓、深沉的旋律陪伴下，童先生信步走到舞台中央，落坐。手执话筒，时而颔首低吟，娓娓历数泥土的些小秉性，“将脚伸进泥巴/即使在冬天/也有一份温暖”，“舌头起了泡/那是火。母亲要我把舌头伸出来贴在陈旧的土墙上/不到一碗茶的工夫/舌上的泡就不见了”，时而纵目深远，铿锵顿挫地抒发泥巴拙朴敦厚的品质：“被泥巴粘住的脚都是健康的脚/十个指头伸展开来/阳光站在草叶上微笑/天地很大”。一时间，他似乎跳出文本轨道，恣意挥洒大地深情；一会儿，又收拢音量，咀嚼作者的人生感悟。极富磁性的声线随着语气、语感起伏跳宕，舞台背景在淙淙泉水、原野青山间变幻。我如期拨通电话，不吱一声，让作者在电话另一端，默默收听现场直播，直到掌声响起。当晚，陪同演职人员宵夜，走到童自荣身边，我随口一说，《泥巴》作者是多年朋友，童先生点头回应，笑称自己与作者神交已久，未曾谋面，希望日后能摊上机会。

朗诵《泥巴》的童自荣

就这样，撂到桌边的一句话，一搁就是廿年。时至今日，《泥巴》这篇散文，有时候被贴上《中国的泥巴》这样高大的标签，伴随童先生的足迹，行过大江南北：北京、上海、郑州、济南、成都、长沙、深圳。又假DVD、VCD、激光碟片和互联网平台，走进万千读者的电脑和手机里。童自荣对于散文的倾情演绎，已然成为《泥巴》的代言人。更多的时候，你可能说不清楚，究竟是童自荣带火了《泥巴》，抑或是原作让童自荣朗诵艺术锦上添花。这不，活跃在两岸三地的美学名家蒋勋先生，也找来光碟，从中搬出大块《泥巴》，极似旧时农村压制土砖，他特地为此撰文《人类对泥土的认知》。惟作者与朗诵艺术家至今缘悭一面，不能不说是人生一件趣事。能不能水到渠成见上一面，只能听由命运安排，历史上，同代文人互相欣赏，一辈子未曾交集的故事，多有成例。至于要不要见面，我倒想起钱锺书老人晚年一桩轶闻。钱先生对极想拜访他的某国女学者说：“假如你吃个鸡蛋，觉得味道不错，又何必认识那个下蛋的母鸡呢？”有种遇见，虽不曾谋面，却好比久别重逢。一方留白、一抹枯笔，一份疏离，一点缺失，何尝不是写意人生，真情至性的境界呢？亟想掉头返回茶楼，和胡子聊聊这个有趣的话题。（刘堤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