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乡的树

　　原乡多树。

　　对于少年的我，能叫上名字的，多半是桃树、梨树、桑树、白胡枣树、朴树、杨柳。之所以记得这些，除了它们的果能解馋，还在于可以供我们玩耍、取乐，譬如朴树籽能作朴箫枪的弹丸，杨柳树可以编织柳条帽，扮作解放军。而那些树，即便能挂果，几乎以野生居多。结的果不大、酸涩，且鸟啃虫咬，可我们童年的肠胃绝不会因之而拒绝。原乡大部分的树，虽然很面熟，但依然不知怎么称呼。就像路遇一个农民，无需名姓，只要相视笑一笑或者点点头，算是认识的。

　　原乡的树矗在原野上，它们为什么长在这里而不是那里呢？河滩边，田埂头，瓦砾中。抑或是在瓦楞上，或者是在石桥的缝隙间，紧紧抓住脚下可怜的泥土，好在阳光是免费的，风霜雨露也并不吝啬。

　　在我的记忆里，那时没有什么“植树节”，更很少见农民植树，至多开春时在河边扦插些杨柳。所常见的是买了新的镰刀，或者犁耙齿断了，就截取一段树枝。抑或某棵树的枝桠正好适合做轭头，于是锯下一大半。所以，那些树几乎没有挺拔的，不是缺胳膊就是残腿。伤疤如撇着的嘴，斜着的眼。像瘌痢，像麻子。一副犯贱的痞子相。但凡贱的东西，生命力都很强。否则它们怎么活下去？你看那些树，都成这样了，却还伸出腿脚，梗着脖子，好似在说，你砍吧锯吧！我还不活得好好的？

　　只有那些被认为派不了用场的树，才活得体面。有高大的华冠，有滋润光滑的皮肤。还招来喜鹊、椋鸟做窝。我家屋后的河边，就有一棵朴树，腰围需三四人才能合抱。高俊的树冠远远就能看见。倜傥得像《欲望号街车》里的马龙白兰度。后生说，那树砍下来可以给我爷爷做棺材（那时还未兴火葬）。爷爷说，朴树名声不好，用朴树做棺材是前世不修。因为朴树的木板，遇土速朽。所以，朴树除非作柴禾，无它用。那时缺柴，就砍了吧！但大队干部告诉说不能砍。它现在已成了航空坐标，砍了犯法。幸运。于是它又疯长了几年。到了备战备荒的年代，为了防止“苏修”的入侵，乡下大兴挖防空洞。有人说，这树太大了，会成为敌机轰炸的目标，还不如砍了。那被村里人认为有害的朴树，在斧、锯的杀伐声里轰然倒下。朴树怎么没有血呢？哪怕像榖树一样，在伤口处流些白色的汁液表示一下疼痛也好。只是来年入夏，我们再也不能攀上树冠折朴树籽了。在它倒下的当儿，砍树的人说，这树能长这么大，一定得了神通而有灵性，于是都打躬作揖，念念有词。然而它并不得神通而显灵。一声不吭地躺倒在大地的怀抱里，任人一一肢解。只是那些羽毛未丰的雏鸟，四散满地，啾啾着任凭猫狗鼓腹。那粗大的树干，茂密的树枝，堆成小山。枝叶则花钿委地，一点没有尊严。树干都解成板材，我家除了做几条长凳，其余的盖了牧场。而那粗过胳膊的枝条，都做了防空壕堑架樑。那年冬天，村里的老牛淘汰了，已风干的枝条，正好用作煮牛肋骨、杂碎的柴禾。不出一年，因为朴树材的遇土速朽，防空壕堑也坍塌了。

　　多少年后，我问爷爷这棵朴树是谁种的，爷爷先是一愣，愣我还记得它。随后就漫然说他小时候朴树就已很高大了，那都是自己长出来的，不是被风吹来的就是鸟雀衔来的，乡野的树都是这样的。我想说做棺材的事，但爷爷已近暮年，我知道忌讳。但我相信爷爷说的乡野的树们的来历。如今，每逢在他乡山行、徒步，遇见似曾相识的树，我就联想到故乡的树木。即便是毫不起眼而又熟识的灌木。当它们拉住我的裤管、衣襟，我总以为它们要想与我拉话。现在手机里有识花君，一拍一个准。譬如树莓（覆盆子）、麻雀棺材（何首乌）、雀雀梅（酸模）。不过，知道了它们的学名，我却依然习惯呼小名，这样亲切。就像如今见了当年久违的玩伴，依旧拍肩膀直呼：和尚、夜壶、小瘌子，这才有哥们情谊。情谊在哪？在一起沐浴了故乡的阳光雨露，在故乡的山岗、港汊间玩耍，在一起犯贱，一起成长。最重要的是彼此平等地站在一起。（汤朔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