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军：晚樱

我来日本，已是四月下旬，按照白乐天的说法，“人间四月芳菲尽”，想看到大名鼎鼎的樱花，怕是已经错过了花期。记得赴日前半个多月，曾在央视新闻里看到日本樱花盛开时，民众蜂拥而至前往赏樱的场景。那满树繁花，蓝天碧草，人们在和煦的春风中，在草坪上席地而坐，宴饮嬉戏，其乐融融，真是好生向往，心想，如果我们的赴日行期再往前提那么一点点，就能赶上这美好的樱花季了。遗憾的是，行程表是早就设定好的，我也只能是望花而叹了。

这次赴日与以往不同的是，过去是去旅游，此次是去陪读——陪女儿去筑波大学读博，任务不同，心境也自然迥异于前：看花赏景，必须置诸脑后；买菜做饭，自然升为主业。住处就在大学附近，地处农田林树之间，去超市买菜步行要走20分钟。抵达日本的翌日，我就寻路前去买菜，途中经过一条宽不过两米的人行道，夹道皆是碗口多粗的花树，且满树盛开着粉嫩欲滴的鲜花，我登时诧异了——这难道是樱花么？难道在这芳菲已尽的暮春时节，还会有樱花姹紫嫣红地开放着么？

我马上打电话向女儿求证，女儿过了一会儿回复我说，是的，这就是樱花。她问过日本同学，说在筑波就有一个樱花树的特殊品种，叫做晚樱，花期要迟于其他樱树。哦，原来如此！

我闻言立时兴奋起来。眼前的一树树繁花，也仿佛暗通心曲，霎时间也变得灵动婀娜，摇曳多姿起来。我不由得放慢脚步，仰面观赏，确切的说，有些花枝根本无需仰面，几乎就是迎面而至，一簇簇密密匝匝，冲着你笑逐颜开，让你的心花也随之怒放。

走在花海中，脚步变轻盈。买菜归来，我循旧路而返，这才发现，这条樱树小径的旁边，建有一片阔大的草坪，足有四五个足球场那么大，当中还修了一个人工湖。环绕草坪，全部种的是樱树。可以想象，当初樱花盛开之时，这里应是人流如织，欢声笑语，在那红花绿草之间，一家家老少，一对对情侣，或依树伴花，或席地临水，共度这如期而至的绝美的樱花之季……

我特意顺着这条樱花小径，围着大草坪绕了一段路。随即发现，我所见到的晚樱，只不过是整个赏花路径中的一小段而已，而大部分樱树此时已是花谢残红，满地落英了。由此，更觉出我的眼福不浅，偏偏在这片早已错过花期的樱树林中，还保留着这些迟开的晚樱。漫步花丛，感慨丛生，一首小诗不禁自心底涌出——“暮春本已芳菲尽，孰料迟来遇晚樱。一树繁花迎远客，方知草木亦多情。”

从这天开始，每日往返买菜的行程，似乎成了我的赏花之旅。多情的樱花仿佛“缩地有术”，让原本视如畏途的枯燥路程，也变得多姿多彩有情有调。其间，妻子带着小外孙女也来到日本（我和女儿早来数日是来打前站的），我赶紧带着他们先来看花，生怕再晚几天，这仅存的晚樱也会凋谢。幸好，一切都没错过，四岁的小外孙女看到满树繁花，兴奋不已。我则忙着给她们拍照留念。因为我知道，樱花的花期极为短暂，今日目中之所见，转瞬之间就会化为乌有。只有让这美好的瞬间定格在相机里，才能令眼前美景凝固为日后的回忆。

果然，就在她们抵达的第三天，夜雨凄沥，风声贯耳。我早早起来赶往超市，不，其实是刻意前去“路过”一下那条熟悉的花径——眼前的景色把我惊呆了：那窄窄的小径上，竟然被铺上一层厚厚的“花毯”，那些花朵看上去还是鲜鲜的嫩嫩的艳艳的，而此刻却散乱地委身于地，反将路面幻化成一条名副其实的“花径”……

那一刻，我驻足于路头，竟不敢迈步下脚。脑海中倏然映现出好友冯骥才先生的一幅画面，上面画的是一片片绚烂的落叶，画的标题是《每过此径不忍踩》——是啊，每过此径不忍踩，这不就是我当下的实情么？可是，不忍又如何？你不踩，旁人也会去踩，这又如同大冯一篇小说的标题《铺花的歧路》，眼前到哪里去找一条歧路呢？唯有这条“铺花的小路”，你别无选择，只能忍痛前行，亲自将昨日繁花践踏于脚下，让美丽瞬间泯灭……

脚步顿时变得无比沉重，心情也像这浓云密布的天空。早春的风依旧寒冷，打在身上，让我不由得一阵簌簌。提着气，踮着脚，缓行在这平生从未走过的“花径”上。仰头看看道旁的樱树，原先密密匝匝花团锦簇，如今已是疏叶空枝，在冷风中清寂地摇动。我由此领悟到，何以樱花的花期一到，日本人会扶老携幼，倾城而出，齐齐奔向樱花树下——原来他们深知这片刻的繁华是如此脆弱如此易逝，他们对这易逝的美丽充满怜惜的情怀。我由此更深一层地领悟到，日本人何以会发明一个独特的词汇“侘寂”，用以说明日本茶道的核心理念。按照茶文化学者的解释，侘是指“人在宅中的孤独与失落”，“寂是经岁月流逝不可复得的美”。不是么？一切生命就其本质而言，其实都是瞬间即逝归于“侘寂”的。因而，在古代日本茶人看来，过眼的繁华不过是皮毛外象，“侘寂”才是永恒不变的归途。我曾经在过往的岁月中，多次写到和讲到日本茶道中的“侘茶”（亦称和美茶，为日本名僧一休和尚的大弟子村田珠光所创），但一直未能真切体味到其深邃的内涵，如今，置身于铺满残红的花径中，我竟在一瞬间感受到了“侘寂”的境界。感谢晚樱，感谢这零落满地的残红，你们是在用生命中最后的一抹亮丽，来点醒世间那些贪恋浮世繁华的痴迷者么？我虽来自远方，却在此时此刻领受到了你们的深意！

回到家里，我把这一路的感悟，写成了一首小诗，题为《过樱花径》：“独步樱花径，风寒雨意浓。枝繁人海聚，花谢草坪空。落蕊存香韵，疏叶映残红。忍心蹑步走，屐下印芳踪。”是的，我分明已把这一缕缕芳踪“粘贴”在我的脚下，更储存在我的心底，它们将如影随形，伴我走遍天涯。（侯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