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教学被人议论，好得很

　　记得1969年，我从奉贤县城的奉贤中学调到杭州湾将要向东海转弯的钱桥中学执教，心里担忧在这穷乡僻壤，语文教学的问题，还有没有热心的同行可以商讨。想不到大家听了我教的赵树理的《老杨同志》这篇课文以后，便纷纷议论起来，最后聚焦到老秦身上。按说恒元、广聚之所以把老杨同志的饭派到老秦家里，就是因为老秦在生人面前不敢放屁，以便捂住阎家山复杂斗争的盖子。不料阎家山的问题后来偏偏在老秦家里面揭开了盖子。一是老秦老婆出来打招呼，说是这饭在前几年，就端不出来，这几年把地押给了恒元，就啥也讲不起来。二是饭还没有吃好，隔壁小顺走来要小福帮忙割谷，却被老秦一口拒绝：“吃了饭还要打谷！”这无疑表明这里秋收还是各顾各，村政府根本没有互助组让大家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就这样，老杨同志从中引起警觉，带领大家揭露村里贫富悬殊的真相。

　　但是，大家认为教学还须引向深入。有一位老师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老秦在押地问题上对老婆的发声先喝后骂还反问，说明他是反对揭短的，但是为什么在“各顾各”的问题上，正是他公然拒绝，敢捅马蜂窝，不怕得罪恒元了呢？

　　这个问题，实际上就是揭了我的短！于是大家围拢来帮我算了一笔账：老秦家的劳动力，老秦、老秦老婆不必说，儿子小福刚从地里回来，小顺又请他帮忙，可见也是一个强劳力。这样，老秦家有三个强劳力，只要养一个5岁的小女孩。——这种情况是很需要“各顾各”来维护之的，而不允许“互助”来“亏损”之的。正是在这一点上，私心重的老秦要迫不及待地护自己的长，哪怕因此揭了村里的短。

　　你看，一个老师的轻轻一问，大家思考出这样一个有关老秦思想深处的逻辑关系，岂不是对我的重重一击？我由此体会到：只要你是认认真真、无微不至、再三斟酌、虚心求教的，人家就会被打动，就会被感动，就会被你的一堂课激发起积极性，不想说也想说，不会说也会说，说不好也会说得好，甚至滔滔不绝。你就会得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教学智慧的源泉，不断地启发诱导你在实践中积累，在积累中实践。

　　2002年，我65岁退休前夕，在复旦附中又教了一遍莫泊桑的《项链》。在我看来，玛蒂尔德在夜晚舞会上的虚荣心实在算不上什么，我远不如她，只有一天的纯洁（到今天，又过了17年，我还只有纯洁的一天）。原来，1983年，有一天深夜12点，我在泰安下火车，上泰山数石阶，不料走上了盘山公路，只好走到中天门起算：到南天门，3563级，到极顶，740级，下山，从中天门到山脚岱宗坊，包括经石峪岔路，2623级，共6926级，证明姚鼐《登泰山记》中的毛估“七千有余”基本正确。这时正好下午4点，私心杂念在念念有数中都来不及冒出头来，过了清朗而沉实的一天。掂掂自己的分量，看人就看到长处了。玛蒂尔德的虚荣，莫泊桑已给了她惩罚。问题是如何引导学生看到玛蒂尔德在赔项链的过程中所表现的更本质的长处。于是，我请大家设想项链有哪几种赔法：在认定对方的是真项链的情况下，有几种赔法？在假定对方的是假货的情况下，又有几种赔法？在这个“认定”和“假定”中，在从而由此决定的赔法上，不是可以看到一个人的本质特点吗？而路瓦栽夫妇在众多的赔法中毅然选择了或者更正确地说直接决定了以真赔真，岂不是充分说明忠厚老实吗？岂不正是这一点使我们在得知他们终于“以真赔假”时给了他们全部同情吗？

　　不少学生还就课文词句进行讨论：如果我们把“极细小的一件事可以败坏你，也可以成全你”这句话理解得具体、实在一些，丢项链——赔项链这件事岂不“败坏”了主人公的虚荣心，但又成全了她的至关重要的思想品质吗？当然，并不是说玛蒂尔德已经自我教育成为一个完人了，从她“回想起当年那个舞会来，那个晚上，她多么美丽，多么使人倾倒啊”这个心态来看，她还有一个继续接受现实的教育的任务，但是，这十年的生活经历已经改变她成为一个积极向上的人了。

　　记得那天正好华东师范大学全国语文骨干教师培训班的学员来听课，而且家长会散得早，不少家长也进教室来听课。他们都从各自的角度观察和思考问题，跟学生一起讨论和研究。最后有一位女同学上台总结。她身着一袭藏青色套装，落落大方，条分缕析，有理有据，大家都以为她就是教师，直到我这个真教师走上讲台，才恍然大悟。我仅仅就玛蒂尔德成为一个积极向上的人作了几点补充：一是体验了朴素的人生本色，二是认识到纯粹的人际关系，三是遵循了基本的做人道德，四是走上了奠基性的、根本性的、方向性的人生轨道。

　　综上所述，所谓“人人都可以对语文教学说上几句话”，实在是语文教学得天独厚之处，问题在于语文教师要时刻保持警惕，排除习焉不察的积弊和坐享其成的逍遥，那么，语文教学不但永无走入瓶颈之虞，而且还会出现满街都是优秀的语文教学议论家的喜人景象。（张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