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里谈诗（十四）

缓急，是说诗的一种美感，速度造成的美感。可以发现，唐人写诗，离不开这种美感，速度造成的美感。

李白感觉上是个风风浪浪的人。梁楷画过的一个简笔的李白，感觉就是很麻利敏捷的样子。然而，他到底是古人，即使是他的诗里，人物的行动也是缓缓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写的是他送孟浩然搭船去扬州。他说他望着那船儿远去，望到望不见。这诗写在唐代，真是好诗，那时候船行迟缓，要在浩浩长江之上，望到望不见，需要的时间之长，今人难以想象。望船的情景，或许是李白虚构的。然而，这虚构契合人们的经验，让读它的人，毫无阻挡地感觉到了李白对朋友的眷念。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这首也是李白的诗，是写给被贬路上的王昌龄的。那时人生的轨迹缺乏速度，去一个地方，要花费许多日子。特别是长路，更是用岁月计算的。有说古人命短。其实那时什么都缓缓的，人们细致、挑剔地享受着寸寸光阴，这命能说短吗？不比今人极其匆忙，顷刻万里，家常便饭。这样的长命，真的算长吗？李白是生在福中很知福的。他希望由他的心，还有明媚的月亮，陪着王昌龄缓缓跨过五溪去。

韦应物写过一首《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徒步时所见所闻，他体察得清清楚楚。山涧边的草色，林子里的鸟叫，都掺进了他的步履里。还看到雨天里的潮水，他说这潮水有点急了。不远处，流水里的一条小船，孤单单地横着，他又很乐意搭理它。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缓缓的人生，唐人习以为常。王维为朋友饯行，明知以后时空远隔，也不伤感。只是说，能一起喝酒的人，可能少见了。

不过如出了悲喜的状况，情况就不一样了。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原先为官上任，多是千百里、经年累月的行走，没见谁在意过。韩愈一个早上突然被贬了，甚至等不得家眷，立马一个人动身，他感觉伤心了。很伤心。眼里的云和雪，都不好看了，他甚至想到了死。他要和他的侄儿，预先说好到时怎么葬他。

遇到喜事呢，又不一样了。会感觉所有的路途变短了。杜甫听说官军收了河南河北，写了首七律：“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流离中人，向往安居。机会突然到来，自然大喜过望。才说到和家人在春天里一起回乡，已然感觉所坐的船儿，从巴峡穿巫峡，下襄阳向洛阳了。（陈鹏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