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莫徘徊

　　在那些裹挟着我们不断前行的滚滚洪流里，有灵魂依旧被托付于某个地方，依旧用力选择自己的方向。

　　我第一次见到明洁是在十五年前一个仲春的上午。那天我去旁听她的专业选修课《社会语言学》——非常热门，没能抢到。在十点钟虚虚浮浮的日光中，她走进教室。长长的卷发、温柔的灰色系毛衣与长裙仿佛带着拖影，如此地优雅，并把这优雅与智慧举重若轻地化成了这样清澈犀利的讲述。后来，被语言学这门学科所深深打动的我理所当然地念了她的研究生。

　　评上教授之后的一日，她电话告诉我她要去印第安纳州访学一年。言罢动身，一如既往地干练。

　　她很快适应了新的生活和节奏。消息源源不断而来，她总能在新的一处迅速发现最趣致的事物。她兴致盎然地告诉我那儿地方虽不大，却有排期密集、风格多样的音乐会和艺术节，每天晚上都有优质的演出可供选择。从性学到爵士乐，从早期殖民聚落到空想社会主义小镇，她寻访了诸多大师的踪迹。

　　出乎我的意料，除了一直所钟爱的人文艺术，她亦毫不犹豫投入北美壮丽的荒野，跟新朋友们一起去了国家公园野营。那些日子我甚爱看着她在发来的照片里斜斜倚着越野车发动机盖子、抑或坐在粗粝的帐篷前，长长卷发在夕阳下流动着闪烁的光芒，姿态那般地潇洒，仿佛黄金时代走来的女郎。我想这简直是必然的，智慧和知识积累到一定程度，这世界的任何角落都是她可以放纵情怀的游乐场。那些艺术、那些学术，是头脑最好的游艺，而身体亦可以寻找到更广阔的地方去搁置。

　　既然动身，步履便不会再停。“道在道中”，唯投身道路方可寻觅真理。这不是容易的事。我听过很多人向我抱怨美国中小城市生活的无聊，更遑论书斋生涯，然而明洁凭着一把对世间的清醒与热情，把那一年精耕地如此灿烂夺目。

　　那些日子她开始不停在国内报章上发表大篇幅的文章，与一般的游历记述不同，有见闻与资料、更有思考与明洁灵魂里那个独立自由的“我“。有一篇讲金赛的文章初名叫做《这世界谁在性的外头》。没有。自然没有人在性的外头。但我更喜欢这个对“围城”意象难得的果断判断，不仅仅是性，她堪破了，便用这样的姿态投身于世界。去国并非为了远离，倒是一头扎进更大的天地，她从未把自己放在这世界外头。

　　我知道她向来喜欢打破所谓的“舒适区”。回国后她去了新的系所，转投了人类学，跨大学科的研究转向让我讶异之余简直要击节喝彩。她就像童话里的孩子，想要获得远方星星洒落的金子，转头便离开了悉心经营的精美花园，奔向辽阔的未知之地。新的社会科学写作和研究，有传统项目如访谈、写作，亦有活色生香如策展、直播。密密实实的田野工作填满了她的假期，尽管这让我们相聚的机会减少，但我无比乐见于她过得越来越神采飞扬，笔意越来越举重若轻，自然也存了小小私心——透过她轻盈的笔触，我得以更多地窥见这糟糕又精彩的世界。

　　故而这本书里不仅仅有早几年的北美之行，更有后来她探访香港重庆大厦里居民的秘辛、皮影戏在中美之间不为人知的交流史，她从语言学中走出来，把一身冷峻的学术功底与一腔对世界的柔情涂满了天空。

　　最喜欢的是那一篇讲纽约涂鸦圣地的《东哈莱姆的见与证》，资料扎实、情味浓厚，我拿去跟我的计算机工程师先生细细讲述，他瞪大眼睛，“天呐！明洁居然敢去那种涂鸦遍地的社区访问还居停？果然世界需要知识分子。”这简直令我得意洋洋，好奇与关怀、勇气与智慧，人类学的田野之趣尽在于此。

　　俗世纷纷，一个人总需要有一个你所信赖的人带你用透彻的目光来看待这个世界，更不要说随着疆域的扩大，明洁越发地圆融，心境越发地澄澈。我的世界里，她还是在那儿。在那些咖啡店的下午，她对我讲起读的书与观的展，帮我厘清我凌乱的讲述，用刀锋般的寥寥数语帮我剖开生活中的疑惑。往昔优雅未损分毫，相反，因为带着几千公里外的灰尘，叠出了更丰厚的层次，像一块地道的法式拿破仑，越发地醇厚，回味弥深。

　　岁月种种川流不息，留下的记忆如晴空云雀般明亮。2018年初夏的一个午后，我们并肩在熟悉的武康路街头走过，她在清透的日光里嘱我写这篇序。诚惶诚恐接受任务之余，我又与她谈到了将来。我们都到了很多人认为不应该再对生活有过多幻想的时刻，但我们总是不可避免地继续规划将来——这对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来说，简直是一定的。

　　这么久以来，我已深深懂得，世间那些不明来由的潮水，最终将会把我们拍打到不知何处，但我们曾在此相聚。当我回头，当我向前时，总有那么一会儿，我会觉得，在那些裹挟着我们不断前行的滚滚洪流里，有透明的灵魂依旧被稳稳地托付于某个地方，依旧用力选择着自己的方向。（本文为李明洁著《那是风》之序，有删节。）（魏梦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