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一盏一盏地亮了

有一盏灯首先亮了起来，然后，眼见得一盏一盏的灯次第点亮，及至万家灯火，灿若星群。

我第一次站在高地，看不远处一座小镇的灯火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是在川西高原。那里是二郎山，上世纪五十年代一首风靡全国的歌曲《歌唱二郎山》中唱道：“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的确，二郎山山势雄伟，峰峦叠嶂，是千里川藏线上的第一道咽喉险关，被人们称为“天堑”。国画大师张大千西康之行时，曾为二郎山的风貌神韵所感染，作国画《二郎山》，苍翠险峻跃然纸上，他还题诗曰：“横泾二郎山，高与碧天齐，虎豹窥阊阖，爰猱让路蹊”。我是暮秋时节去的，枫叶几乎把那里染成了金红色的世界，既有山顶积雪的北国风光，又有溪水蜿蜒的南国情调，美得令人窒息。临近傍晚，我在喇叭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看从高山深涧飞泻而下的瀑布，听河水碰撞石头时发出的轰隆声响。所有的悬崖峭壁、莽莽林海穿峡入谷到了银洞海，忽然之间安静下来，变得悄然无声。银洞海是位于海拔2300米的高山湖泊，湖面波光粼粼，天空、树木、山峰倒映其中，影影绰绰，恍惚迷离。我沉浸于宁和与清幽，没有发现天色已渐渐暗转。蓦然，我看到远处的山脚下，天全县的一个镇子里亮起了第一盏灯，随后，一盏一盏的灯渐次亮起，最后亮成了一片。

最近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致，是在马来西亚的吉隆坡。我住的一家公寓式酒店高36层，入住后方知酒店里有一个无边泳池。所谓无边泳池，是设在酒店楼顶之上的室外游泳池，四周没有围栏，只有与泳池水面一般高的透明玻璃隔断，如果不细看，那整个泳池就是无边的，像是可以直接游出水面，如小鸟一般扑下楼去。这是有些惊险和刺激的，我跃跃欲试。吉隆坡属于热带海洋性气候，有着永恒的夏天，白日里阳光高照，天气炎热，所以，在向晚的时候，我才换上泳裤，跳进无边泳池里。在这里游泳，最好的莫过于仰泳了，漂浮在水中，面对的是天，一望无际，可以放飞无限的遐想。后来，我慢慢地游到了池边，惬意地趴在玻璃隔断边上，整个吉隆坡一览无余地都在眼皮底下。微风轻漾，晚霞绚丽。忽然，我看到一条细小如蝼蚁的街上亮起了一盏灯，接着，那些巷弄里的灯光，一盏一盏地开始绽放了，由下而上，著名的石油双子塔、造型错落有致的远景塔、最新落成的吉隆坡第一高楼交易塔……一座座摩天大厦接续着点亮，转眼间，整座城市已是灯火璀璨。

我记忆中最为深刻的是一年除夕去东海岸边的一个哨所做采访。这是一个很小的哨所，只有一栋小屋，一座瞭望台。哨所四周是一片湿地，正值寒冬，茫茫芦苇枯槁灰白，偶有几声鸦啼，海浪呼啸着，排山倒海，轰鸣如雷。这里的几个战士都才20岁出头，来自内陆，过去从没见过大海，刚刚到来时非常兴奋，在岸边奔跑着追波逐浪，但新鲜劲过后，才知海事其实单调，而且距离最近的小城在芦苇荡的那一边，只有爬上瞭望台才能看见，远离人群，所以很容易便会生出孤独感。有个战士告诉我，他曾经失眠很长时间，每天晚上听着涛声想家，想念家乡高坡上吹拂的带着大枣甜味的山风。但是，每一个战士都坚持了下来，心无旁骛，在这里全心全意地守卫着一方海域。黄昏时分，我跟着一个战士去往瞭望台，海风剧烈，我走得摇摇晃晃，可战士却步履坚定。登上瞭望台的那一刻，我不由得想起了遥远的二郎山，当年修建川藏公路二郎山路段时，每公里就有7位军人献出了生命，或许有英灵护佑，二郎山喇叭河清澈丰沛的河水一路奔腾，注入青衣江，融入岷江，汇入长江，最后流入浩浩东海。正冥想间，我突然看到湿地以西的小城里，有一盏灯首先亮了起来，然后，眼见得一盏一盏的灯次第点亮，及至万家灯火，灿若星群。我看了一下矗立在最高处站岗的战士，在他凝视的眼眸里，应该有此刻人们团圆的身影吧。（简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