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花开了，春天依然会来

我养水仙，不确切地说起码二十几年了。我每年养的水仙，不是一两盆，是一二十盆。庆幸有一个漳州水仙的专供渠道，从每年的十一月底到春节，在向阳的阳台上泡发，生根，拔葶，待含苞欲放时，便四散分离，也许在近在咫尺的邻居家，也许在每年固定的朋友家，也许随来访的友人绽放在某间办公室或新居。还有经年不变整箱送达的，丁聪沈峻，汤一介乐黛云，季羡林，宗璞、袁鹰等等。丁聪走了，汤一介走了,季羡林、沈峻也走了。宗璞搬离了燕园，袁鹰先生病了……

这几位先生中的水仙高手应该算是沈峻先生了，她每年最急切地盼着水仙，养到即将开花分送友人，这一点我们两个人最像最投缘。她被确诊为肺癌后，没有做过多的治疗，自知来日无多，还是兴致勃勃催问着水仙，电话中说了一句“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养水仙了。”我心戚戚，说不出很多安慰的话。

养水仙要有技巧，但并不深奥。业内人士会精心雕琢，我这样的非专业人士手艺不攻，就只有让她按自然的身姿自然地成长，不同的是，我会精心控制她的成长速度，让她在需要的时辰结结实实的敦厚的叶片中钻出秀美挺拔的花剑，然后开出茂盛的花团，像一顶花帽罩在修竹般的绿叶上。之所以我养的水仙不会是寻常一枝枝地开放，是因为我会先将包着泥胚的水仙头、最外层的泥土干皮去掉，十几头几十头一起泡在一个大桶中，待两天后，再逐一剥去外层的皮，哪怕有一点点瑕疵都要剥去，刮干净底部的泥土和干涸的须，用清水冲洗，使每一头水仙都白胖清爽，再漂洗干净后，严丝合缝地塞在每一个水仙盆中，塞得越紧越好，直至把盆倒过来都纹丝不动。要用纯白或青花瓷的水仙盆，这样配上纯白葱青的水仙才质朴清高养眼。水仙忌热，每年的水仙季，我都会在向阳的阳台上搭好够摆放几十盆水仙的宽大台子，昼夜开着窗，白天的阳光，夜晚的寒凉，应该是适宜水仙生长的环境。温度高了，勤换冰凉的水，温度低了，只要不结冰，就完全没有问题。期待她在正月三十晚上开花，需要控温控水，绵延四十天至两个月的养育，时辰到了，整盆花几乎同时绽放，这时便显出了密植的好处，最好的花形是如台灯的罩子般罩在绿叶灯柱上，细看每朵花的花瓣都饱满纯净健康。待几十盆花都各有其主之后，阳台安静了，我自己只留下由散碎的花头随意拼装的几小盆，参差地开出数朵，绿肥白净，在不起眼的书桌台几的角落也能很有风致，淡淡的一缕清香，我会由此想到那些茂盛的送出去的水仙带给友人亲朋的欢愉。

我的水仙养殖法不专业，也不照本宣科，只是依着自己的经验甚至性情，随意却精心，因为每一个水仙到来的季节都与父亲的忌日相近，我摆弄每一头水仙时心中都存有隐痛，我精心地让她开出饱满的花，总像是在弥补父亲生前的遗憾。

父亲喜欢水仙，每年都养一两盆，住的是机关宿舍老式俄式楼房，没有宽敞的阳台，但房子很高暖气很足。那时没有资讯网络可查，养水仙的人也少。估计周围亲朋中也没有人懂得养殖技术，我也真是不懂事，或许是那样的年龄有很多自己更感兴趣的事情和感情托寄，不大关心他的水仙，印象中他总是小心地捧着水仙盆追着阳光放在最靠近暖气的最温暖的窗台上，慈爱地端详着，长高了，长高了，长得细长葱绿，出花苞了，他更殷勤地侍弄，更长久地注视，眼光中的喜悦期待打动了我，然后夹剑了，花苞黄萎，硕长而茂盛的植株轰然倒下。一个花季过去了，下一个花季他仍旧孜孜不倦。现在明白，父亲的水仙只是因为温度高导致的徒长，这是养水仙的一大忌。

父亲不在几十年了，我也已经到了他当年的年龄。做很多事已经力不从心了，虽然做不到真正意义上的“断舍离”，但删繁就简已经体现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唯独每年的水仙，还没有舍得“断离”。 姐姐妹妹和我一样，年年期待着来自福建漳州的“特供”水仙。各家的居住环境在变，家庭成员也在变，我们的上一代都离开了，我们也已经习惯了“爷爷奶奶”的称呼。今年姐姐说要少养一些，弄不动了。我的心被触动了，也才意识到除了花朵盛放的欢愉，这确实也是一件吃力的活儿。我也许也要少养一些了，从今年起，我要留一盆茁壮繁茂花如伞盖的精品，慰劳自己的辛勤。

今年冬春疫情正盛，宅居的日子幸有水仙足慰寂寥，北京冬季的阳光珍贵而丰裕，中午前后明亮而温暖，捧一盆青花瓷水仙，长久注视，仿佛能看到水仙后面父亲慈爱的身影，也能看到那些熟悉而亲切的前辈远走的身影。

水仙年年，故人永远在心里，无论生活中遇到了什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水仙花开了，春天依然会来。（叶稚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