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退之间的潇洒

　　散文似茶，随笔如酒，读之如听清泉伴着松涛，得天然意趣。

作家李国文

　　国文老哥擅作小说，虽起步较晚，二十七岁却以《改选》名天下。惜哉，命运坎坷，蹉跎二十年，重返文坛，出手不凡，以长篇小说《冬天里的春天》《花园街五号》，中短篇小说集《第一杯苦酒》《危楼记事》等雄视文坛。他的小说视角，把社会和人生相统一，有将深沉思想蕴涵与浓郁情感色彩相映衬的艺术追求，既注重社会主题，又追求艺术形式的不断探索和变化，着力于社会生态和心态的揭示。有时，他会避开社会“主潮”，由生活的“变态”进入生活的“常态”，写出世间百态和社会的众生相。艺术上自然圆熟，疏淡有味，有一种极富个性的小说境界。故《冬天里的春天》获第一届茅盾文学奖，《月食》《危楼记事之一》摘得全国第三、第四届优秀短篇小说奖桂冠。

　　大约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有时与国文老哥谈小说创作时，他十分反感动辄就把“传世”“史诗”加冕给某某作品。他主张作品能否“传世”，得由后人来评定。他曾著文说：“正如现在我们大谈《红楼梦》的不朽，但与这位大师同时的脂砚斋，并没有宣布芹溪不朽”，“老实讲，在当代文学史上，具有深刻意义的八十年代中期的文学试验”，“现在探讨它的成功或者失败，作结论还为时过早”。

　　他对自己的作品极为清醒，认为自己的小说获奖，只是为促进新时期文学发展添了把薪火而已。他曾开玩笑地跟我说，从文学史的角度看，不论是一代文宗，还是词墨领袖都不过是滚滚流逝长河里的匆匆过客罢了。我等三脚猫式的作品，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泡沫而已，总写，总重复自己，有啥意思！

　　我很愚钝，没听出国文老哥谈话的弦外之音，逼他给我们《当代》写小说，催了多次，他终于给我写了小说《关于狗的传奇》，还附了封信，说“该小说由三个短篇组成，《别人的梦》《打错电话》《胡不归》”。第二日，他去了连云港。编发在《当代》后，我方知，这竟是国文老哥的小说谢幕之作，他的小说绝唱。后来，我表示对他的小说退场非常不解和惋惜，他笑了笑说：没有李白，唐诗凄凉，没有我李国文，小说依旧。

　　其实，国文老哥早就开始写文化散文了，我曾与同事谢欣专为他开了散文随笔专栏，并将他的散文结集，在人文社陆续出版《中国文人的活法》等，集中写中国知识分子“士”的风骨德性，道义担当，血性良知，还有某些人无耻和丑陋的人格。其中“附录”“功能”系列，着墨不多，却让我们看透当代文人韦君宜、郭沫若、周扬、吴晗等人的灵魂。

　　我退休之后，曾受几家出版社之邀、主编了多套名家散文随笔丛书，在新华出版社主编的“金蔷薇散文名家新作文库”，其中铁凝、李国文等十五人各有一本，国文那本曰《唐朝天空》。

　　戊戌年，国文推出《李国文评注酉阳杂俎》一书。《酉阳杂俎》可谓唐代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举凡唐代流行的异事，从皇帝到书生及贩夫走卒各色人等，皆有所记，涉及社会生活、文化艺术、奇人异事、文人掌故，林林总总，记叙繁杂，堪称唐人笔记之典范。经由国文巧妙点化，便有了生命延续的传奇。鲁迅在其《中国小说史略》中说，《酉阳杂俎》“每篇各有题目，亦殊隐僻”，国文却说，“因为隐僻，所以费解，所以好奇”。他的评注以通俗话语谈古论今，犀利透彻地赋予“隐僻”丰富的想象和阐释，使其呈现有趣、瑰丽和宏大气象，令人回味。

　　散文似茶，随笔如酒，读之如听清泉伴着松涛，得天然意趣。国文的散文随笔有白云苍狗、镜花水月、山高海阔，大千世界无垠天地，更有中国知识分子的理性良知，或金刚怒目，或怒发冲冠，或悲天悯人，或指点江山，读出他对家国民瘼的关切和忧患意识。窃以为国文散文之博大内涵已超过其小说，舍小说，操作散文随笔是一明智选择。正如诗人、杂文家邵燕祥所说：“他是急流勇进复急流勇退，进退之间，显示了多面手的潇洒”，斯言剀切中理，吾信哉。（汪兆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