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作家遭遇退稿

编辑出版工作，是个复杂的系统工程，它除了受政治意识形态的影响，也受编辑者的识辨能力和审美水平所制约。因此会对作家的作品，作出不同的判断。有时作家的作品遭遇退稿，似是一种极正常的现象。但出版编辑界并不缺乏有识力和眼光的伯乐，真正优秀的作品，最终不会被沉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先说国外。美国作家赛珍珠在中国生活三十多年，上世纪三十年代，创作了叙述十九世纪中国农民依附土地，在土地上挣扎并寻求生存的长篇小说《大地》，一开始受到美国出版商退稿，几年后《大地》摘得第三十五届（1938年）诺贝尔文学奖桂冠，评语是：“真切和史诗气概的描写”。

再说国内的几次有代表性的退稿。1958年，著名小说家茹志鹃发表其成名作短篇小说《百合花》。小说撷取了解放战争淮海战役前沿阵地上一个短暂的生活片断。通过一位小通讯员的牺牲，以及新媳妇和女文工团员“我”，以不同方式对烈士小通讯员所表现的悲怆，写出军民、战友肝胆相照的同志深情。小说以牧歌式的笔调，沁人心脾，别开生面。但是，因茹志鹃的丈夫在“反右”中遭到冲击，她将小说投给几家期刊，都遭遇退稿，最后发表在陕西《延河》杂志。作品被茅盾偶然看到，当即兴奋地在《谈最近的短篇小说》中写道，“这是我最近读过的几十个短篇中间最使我满意，也最使我感动的一篇”。他认为，《百合花》清新、俊逸，结构严谨，没有闲笔，“又富有抒情诗的风味”。茅盾睿智的评价使《百合花》蜚声文坛，成为经典。

《尘埃落定》是藏族作家阿来的第一部长篇小说，1998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小说故事精彩、曲折、动人，以饱含激情的笔墨和超然物外的审视目光，呈现了浓郁的藏民族风情和土司制度的浪漫和神秘，以及最后土崩瓦解的悲剧性结局。小说将历史性传奇与哲学意识融为一体，让我们看到藏族历史文化的丰富特质。恐怕没人想到，后来荣获茅盾文学奖，并进入教育部《普通高中语文必读课程标准》的《尘埃落定》，曾遭遇过多家出版社的决绝退稿。说来颇有点戏剧性。一次，阿来的家乡阿坝地区举办笔会，我社派一位女编辑参加，阿来等一众作家到会。从不欠文债的阿来，忙着给大家唱藏族高亢苍凉的民歌。我社编辑问阿来有什么大作吗？阿来犹豫了一下，说自己有部被多次退稿的长篇小说，不好意思再拿出来。女编辑也犹豫了一下，最后说，拿给我们看看吧，回到出版社，我们分头读了，一致认为是部难得的佳作，出版社决定出版，《当代》先发表一部分。一部堪称经典的《尘埃落定》就这样尘埃落定。一次和阿来喝酒，谈到多家退稿往事，他那有着高原太阳的脸庞上绽放着淡然却自信的笑容，他说：“我知道它的斤两，从未绝望过。”

路遥与阿来不同。1976年秋，他从延安大学毕业分配到《陕西文艺》当编辑，他勤奋、认真、踏实的工作态度博得同人的赞许。他在一间陋室里创作了六万字的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小说以“文革”中的派性斗争为背景，塑造了一位犯过错误的县委书记，在两派群众组织即将爆发大规模流血武斗的紧急关头，不畏个人安危挺身而出阻止一场无谓的伤亡恶性事件发生的故事。编辑部领导同仁都认为小说的内容和表现形式独特新颖，就推荐给一家大型文学期刊。结果从1978年至1980年，“这篇小说游走了南方和北方的五个编辑部，却没有人愿意发表它”（《路遥评传》）。最后，寄给《当代》时，路遥心情坏到极点。他表明，如再遭退稿，便“就地焚毁”。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很快就收到《当代》老主编秦兆阳的亲笔信，通知他当时发行量全国最高的《当代》决定发表，并请他到北京对作品作些修改，秦兆阳还操刀为此撰文《要有一颗火热的心——致路遥同志》，发表在《中国青年报》，推荐此小说。小说获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但富有反讽意味的是，后来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被《当代》一位编辑断然退稿，因不少文章写过此事的经过，本文不再赘述。

文学创作留下不少“阐释空间”，包括作家投稿和编辑退稿。这其间关乎政治语境和文学本质等深刻内容，惟忌附会射猜妄腾口说。（汪兆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