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读｜潘向黎：一切都是紫色的——读《源氏物语》零星偶记

　　这段时间，因为看到天海佑希饰演源氏公子的剧照，重读了《源氏物语》。心中感慨，像秋水在暮色中漫过，从水面上拈起几瓣顺流而下的花瓣，看不清是桐花，是紫藤花，抑或是夕颜，只知道是紫色的。

作家潘向黎　郭天容　作

　　《源氏物语》是一部紫色的书。《源氏物语》的作者，众所周知她本该被称作藤式部，因为出色地塑造了《源氏物语》女主人公“紫姬“这一形象，而被称为“紫式部”。但可能不止如此。书中三位女主人公是桐壶、藤壶、紫姬，这三个名字都与紫色有关。桐花是紫色的，藤花是紫色的（日语“藤色”即浅紫色），紫姬则明确出现“紫”字。平安时代，紫色是“因缘之色”，日本古代和歌中，常用紫色来表达爱恋之意。紫色也是高贵的颜色，日本曾有圣德太子制定的“冠位十二阶”，紫为六色之冠，是身份的体现。这三位女性名字带紫色，暗示了在源氏一生中的重要地位：一个是给了他生命和惊人美貌的母亲，一个是他的继母和少年时代的初恋，一个是他自己培养的“完美女性”和妻子。

　　紫色是情爱的颜色，贵族的颜色，《源氏物语》就是一部关于情爱和贵族生活的书，也是一部记录人间绝美的书。丰富、高贵、神秘、压抑、微妙的紫色，就是全书的调子。

　　内心痛苦是绝命毒药。六条妃子是源氏情人中最特殊的一个，唯有她，是兼受害者和施害者于一身。这位贵族女子具有超越时代和身份的强烈个性，由于强烈的内心冲突和失控的妒忌，导致生魂出窍，先后害死夕颜和葵姬。此后，她出家为尼，郁郁而亡。

　　和她相反的是紫姬。这位绝色美人，温柔敦厚，善解人意，无论源氏做什么都显得平静如水。但是，作为深爱源氏的女子，她的内心怎么可能不痛苦？在源氏对她不断的伤害和剥夺下，这个高雅矜持却毫无自由的女子萎靡困顿，终于枯萎。由于当时的婚姻制度对男子的纵容，以及女性所受的禁锢，妒忌是那个时代女性无解的心灵毒药，但看到六条妃子和紫姬两个相反的例子，还是应该引发超越时代的思考：人应该如何保持心理平衡，避免毁灭性的自我戕害？对女性而言，理想的情爱和完整的自我，哪一样更重要、更值得全力追求？人生的得失、哀乐，是长久的、绝对的，还是不断变化、相互转化的？

　　源氏不懂爱情。《源氏物语》中反复提到“具足各种优点而全无半点缺陷的女子”“没有一点不足之处，也没有一点越份之处，真是十全其美”（第二回），而幼时的紫姬是这样的——“每次见到紫姬，总觉得她长得越发美丽，越发娇媚了。她的聪明伶俐果然与众不同。源氏公子觉得此人毫无缺陷，完全可以按照他自己的愿望而教养成人”（第八回），成熟后“无论从哪一点看，她的气品都很高雅，周身没有一点缺陷，可使见者自觉羞惭。……今年比去年更盛，今日比昨日更美。永远清新，百看不厌”（三十四回上），“紫夫人……无论何事，都办得十全其美，无可指摘，真是个世间难得的完人。……源氏看见过各种各样的女子，但觉得像紫夫人那样众善兼备的人，实在无有其类”（第三十四回下）……源氏觉得自己完美，也苛求着完美。但是紫姬这样完美，除了让源氏在再娶三公主之后有自知负心的羞愧，对她和源氏的命运又有什么改变呢？

天海佑希饰演源氏公子

　　爱上一个人的优点，也爱上这个人的缺陷，这才是爱情。在源氏身上，看到的是对美的占有、对完美的渴慕、耽于风流的满足，却不是爱情。紫式部也许在暗示：在世间，追求完美是一种虚妄。源氏如此貌美、聪慧过人、知情识趣，加上天生优越，多才多艺，高贵风雅，拥有惊人的魅力，其实他“完美”的一生也有缺陷：不懂爱。

　　爱恋是紫色的，华贵是紫色的，风雅是紫色的，等待是紫色的，纠缠是紫色的，妒忌是紫色的，隐忍是紫色的，完美是紫色的，残缺是紫色的，一部《源氏物语》，一切都是紫色的。

　　　　庚子冬写于宜兰宜茶居

　　在读书目： 赵珩《二條十年》，蒋韵《你好，安娜》，骆玉明《〈世说新语〉十三讲》，汪曾祺著、杨早编《宁作我：汪曾祺文学自传》。　　（潘向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