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坡：辜鸿铭和名译《痴汉骑马歌》

近日，网上就国际交往和交涉中的辞令如何进行比较准确和恰当的“中译英”或“英译中”问题，展开了许多有益、有趣的讨论。这让我想起了辜鸿铭。

辜鸿铭

辜鸿铭（1857.7.18—1928.4.30），生于南洋英属马来西亚槟榔屿，有一半英国血统；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腊、马来西亚等9种语言，获13个博士学位；曾任湖广总督张之洞的“洋文案”（外文秘书）和北京大学教授。他把英国诗人的作品翻译成中文，又把中国“四书”中的三部——《论语》、《中庸》和《大学》翻译成英文以及用英文写成《中国的牛津运动》（原名《清流传》）和《中国人的精神》（原名《春秋大义》）等书，向西方人宣传东方文化和精神，是中国清末民初精通中西文化的第一人。他由于脾气古怪、行为乖戾、好作惊人之语而被称为“文坛怪杰”；西方人曾流传一句话：到中国可以不看三大殿，不可不看辜鸿铭。

1928年，辜鸿铭逝世，学界大佬纷纷撰文追思。著名学者吴宓在《大公报》上写道：“二十余年前，吾侪束发人塾，即闻辜氏之名，云其精通西文，对读其所译 William Cowper之《痴汉骑马歌》John Gilpin's Ride。辜氏译此诗，为吾国人介绍西洋诗歌之始。”

辜鸿铭手迹

吴宓的话，前半句说得真切，后半句说得失据。

我们按通行的说法，即商务印书馆1905年出版了《痴汉骑马歌》（英汉对照本），确定在此之前，梁启超译出了拜伦的《端志安》（1903年）；王韬译出了《法国国歌》（1873年）。尽管钱锺书一口咬定译于1865年的朗费罗《人生颂》乃是中国最早的译诗，但有学者指出，“最早”，其实可以追溯至林则徐组织编译的《四洲志》。不管怎样，中国近代诗歌翻译史上最让人津津乐道的，非《痴汉骑马歌》莫属。

自从辜鸿铭把英国诗人威廉·柯柏（1731-1800)《痴汉骑马歌》译成中文后，这个文本便被赞为“外翻中”的典范，一百年来，竟无异议。

此诗原作题目可直译为《布贩约翰·基尔宾的趣事》，描述有个叫基尔宾的商人，在结婚纪念日与妻儿出游过程中遇到一系列趣事。全诗63节，每节4行。辜鸿铭把书名译为“痴汉骑马歌”，堪称点睛之笔。确实，主人公在书中的表现，用一个“痴”字来勾勒，真是再贴切不过。

《痴汉骑马歌》中译本封面

一般认为，辜鸿铭采用“意译”处理这首诗作。所谓“意译”，可以理解为译文根据原文的大意来翻译，它强调译语文化体系和原语文化体系的相对独立性。当然，“意译”隐含的潜台词，往往有不如直译还原度高，甚至有“不准确”的代名词的意味。

英汉语文巨大的差异性，加上白话文运动八字还没一撇，要把外国诗歌用中国古典诗歌的格式来转化和表达，并且让读者乐意接受，其难度可想而知。梁启超在翻译《端志安》后感叹：“翻译本属至难之业，翻译诗歌尤属难中之难。本篇中国调译外国意，填谱选韵，在在窒碍，万不能尽如原意……”又比如新文化运动的两位主将，鲁迅译海涅的诗（1914年）：“余泪泛澜兮繁花，余声悱亹兮莺歌。少女子兮，使君心其爱余，余将捧繁花而献之。流莺鸣其嘤嘤兮，旁吾欢之罘罳。”显然太古雅了；而胡适译《六百男儿行》（1908年）：“半里复半里，半里向前驰。驰驱入死地，六百好男儿。男儿前进耳，会须夺炮归。驰驱入死地，六百好男儿。”又太“白开水”了。

《痴汉骑马歌》之所以获得有识之士一致好评，应当说，它把意译和直译结合得非常完美，达到了非常高的境界。近代翻译名家伍光建对这篇译作极其推崇：“辜氏用五古体译此诗，把诗人的风趣和诗中主角布贩子的天真烂漫，特别是他那股痴呆味儿都译出了，读来十分亲切。”

《痴汉骑马歌》中译本

全诗第一节：

“昔有富家翁，饶财且有名。身为团练长，家居伦敦城。”

一看这段文字，读者就闻到了一股乐府诗《陌上桑》《木兰辞》的味道。但要说它只是“意译”，错了，人家摆放在那儿的汉字，跟英文完全一一对应。比如原作“民兵” 一词，辜译作“团练”，非常准确，因原作发表时间正是中国的清代，故在风格和语气上竟然一点不违和。倒是直译“民兵队长”的后果，势必直接葬送了富有时代特征的气息。

我甚至以为第11节中“鞭声何得得，轮影何团团”两句，实在要比原作（Smack went the whip, round went the wheels）来得传神得多。

尤其让人拍案叫绝的是，原作第15节里出现了一个叫Betty（贝蒂）的女仆，辜鸿铭竟然视而不见，而直接用了一个非常中国化的名字——秋香。呵呵，“唐伯虎点秋香”里的秋香，一个在中国无人不晓的聪明、伶俐的丫鬟形象，凸现眼前。想象一下，倘若译成“贝蒂忽来报”，那该是多么乏味和无趣！

话说有一天，著名教授伍蠡甫让我去他家拿林琴南赠予他父亲伍光建的一只铜墨盒（上面镌刻着林琴南的画作），用于拍照制版。伍教授学贯中西，我给他看《中国近代文学大系》“翻译文学集”主编施蛰存先生初定的选目，希望他提点意见或建议。哪知他似乎什么也没看到，只盯着“痴汉骑马歌”几个字，一个劲地说：“译得真好，译得真好！”然后居然背了好几节给我听，就像背小时候学过的儿歌。毫无疑问，伍教授深受伍光建的影响，父子两代人，都是《痴汉骑马歌》的忠实“粉丝”。

附带提一下，1782年威廉·柯柏写出《痴汉骑马歌》，英国《公众报》最先刊登了这首诗，1785年与威廉·柯柏的著作《任务》一起出版。后引发被誉为“现代图画书之父”的伦道夫·凯迪克(1846-1886)的极大兴趣，他为它配上精美的插图，于1878年出版，其中以基尔宾骑马飞奔的画面最为经典。配了插图的《痴汉骑马歌》，更受读者欢迎，尤其受到少年儿童的喜爱。如今，全球绘本大奖——“凯迪克奖”奖牌的反面，便是这幅插画。

《痴汉骑马歌》原版（彩印本）

孔夫子旧书网上挂着《痴汉骑马歌》（英汉对照本）1935年出版的版本，开价800多元。强烈建议热衷庋藏古旧书刊的神奇蛙兄把它收入囊中。蛙兄虽然中英文俱佳，但要融合到像《痴汉骑马歌》那样程度，“同志还需努力”。因此，我以为蛙兄若能把它拿下，深入学习、琢磨一番，应当说还是比较值的。

 

附：

《痴汉骑马歌》（中英对照）第1节-第15节

The Diverting History of John Gilpin

William Cowper (1731–1800)

 

1.

JOHN GILPIN was a citizen

昔有富家翁，

Of credit and renown,

饶财且有名，

A train-band captain eke was he

身为团练长，

Of famous London town.

家居伦敦城。

2.

John Gilpin’s spouse said to her dear,

妇对富翁言，

‘Though wedded we have been

结发同苦艰，

These twice ten tedious years, yet we

悠悠二十载，

No holiday have seen.

未得一日闲。

3.

‘To-morrow is our wedding-day,

明日是良辰，

And we will then repair

城外好风景，

Unto the Bell at Edmonton,

愿乘双马车，

All in a chaise and pair.

与君同游骋。

4.

‘My sister, and my sister’s child,

阿姨与其女，

Myself, and children three,

妾偕三小儿，

Will fill the chaise; so you must ride

一家盈车载，

On horseback after we.’

君当骑马随。

5.

He soon replied, ‘I do admire

富翁对妇言，

Of womankind but one,

相敬既如宾，

And you are she, my dearest dear,

若不从汝言，

Therefore it shall be done.

相爱岂是真？

6.

‘I am a linen-draper bold,

我是贩布客，

As all the world doth know,

声名驰寰区，

And my good friend the calender

有友情更重，

Will lend his horse to go.’

愿借千里驹。

7.

Quoth Mrs. Gilpin, ‘That’s well said;

君言诚良是，

And for that wine is dear,

还当载美酒，

We will be furnished with our own,

沽市酒值昂，

Which is both bright and clear.’

家醅旨且有。

8.

John Gilpin kissed his loving wife;

妇言良可钦，

O’enjoyed was he to find

富翁喜不禁，

That though on pleasure she was bent,

虽怀行乐志，

She had a frugal mind.

犹存节俭心。

9.

The morning came, the chaise was brought,

诘朝将车来，

But yet was not allowed

未许直到门，

To drive up to the door, lest all

趋车出庭户，

Should say that she was proud.

恐惹他人论。

10.

So, three doors off the chaise was stayed,

相去两三户，

Where they did all get in;

车马立踟蹰，

Six precious souls, and all agog

大小六家口，

To dash through thick and thin.

登车任驰驱。

11.

Smack went the whip, round went the wheels,

鞭声何得得，

Were never folk so glad;

轮影何团团，

The stones did rattle underneath,

黄尘匝地起，

As if Cheapside were mad.

行人举首观。

12.

John Gilpin at his horse’s side,

富翁立马旁，

Seized fast the flowing mane,

双手握马鬃，

And up he got, in haste to ride —

上马不成骑，

But soon came down again;

下马复匆匆。

13.

For saddle-tree scarce reached had he,

富翁方上鞍，

His journey to begin,

去心留不住，

When, turning round his head, he saw

回首一顾盼，

Three customers come in.

有客来买布。

14.

So down he came; for loss of time,

欲去不能去，

Although it grieved him sore,

欲留心不甘，

Yet loss of pence, full well he knew,

失时虽云苦，

Would trouble him much more.

失财更难堪。

15.

’Twas long before the customers

客意实难合，

Were suited to their mind,

相将又费时，

When Betty, screaming, came downstairs,

秋香忽来报，

‘The wine is left behind!’

美酒犹在兹。

（西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