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思

　　诗思

　　———鲈乡笔记之十九

　　陈鹏举

　　出本诗集，格律诗集，是我和我的朋友都梦想着的事。我在差不多二十年前，有幸出过一本。还求得了赵朴初、王元化两位前辈的题签。是因为那时候出格律诗集的人稀有吧？前辈出于鼓励，题个签，我想他们是欣然的。

　　那本诗集，取名叫《黄喙无恙集》。孩子体弱，我希望他安好。书出了，还是我出的第一本书。我没怎么翻过，不是不兴奋、不喜欢，而是怕里面有错，自己闹心，更对不起读者。白纸黑字，是很神圣的事，竟然有了自己的那一份神圣，双手合十的虔敬，心头的分量真的很重。

　　可惜，能力真的不够，一个没读过多少书的人，写好格律诗的可能性真的不大。

　　五年之后，绪源在文庙淘旧书，看到了我的这一本诗集，这一本里面有了好些手写的批注的诗集。读者是上帝啊。他也是写书人，感动了，把书买了回来，特地送给了我。我很感激他有心，让我看到了我的读者真切的意见。

　　这位留下批语的读者，一定是个前辈吧？可以想象他在闲里翻看之余，发现了习作，起了指教的好心。他逐首逐句逐字地纠正着格律。整本批完了，他才放心。他让它比较圆满起来，有了流传读者之间的一点意义。

　　二十年来，写格律诗的人多了起来。原本是好事，只是好事在这些年里时常做不好。诗是博学鸿词，还是剑胆琴心？两者的高下，竟然说不清。

　　冠城看来是后者，他是我的一个诗友。二十年里，我记不起曾和他见过面。

　　己丑年，他寄我一首诗，我和了他。接着几天里，我和他一来一往，互赠了共计十二首。我的六首唱酬中，有这些句子：“也曾歌哭遏行云，歌哭而今值几文”、“须臾五十七年我，竟是落花时节君”、“可能都是瑶池客，奇韵错看桃叶纷。”还有“四酬冠城”里的那句：“六指头陀相识我，二分明月独怜君。”唐代诗人曾写过，“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句子。冠城是扬州人，“二分明月”自然是属于他的了。

　　几天前，他电话我，说出了本诗集，想约些诗友一聚。因母亲近日不适，我不便外出，就以诗代为致贺了：“大鸟不先鸦雀鸣，不争天下莫能争。空明月色承天寺，砥砺兵锋细柳营。屈子陈情心楚楚，国风传世句嘤嘤。纷纷眼下时吟者，谁识座中张冠城。”

　　今人写格律诗，还是有些为难的。格律诗的命脉是文言文。文言文，是把独个字串连起来的文字，至少是不在意语法的文字。白话文呢？是词组的联合，有所谓严谨的语法，和文言文太不一样。文言文和白话文，还有个致命的区别，音韵不同。今人有提倡用四声新韵写格律诗的，给人的感觉是胆大了。

　　读他的诗词，想到了那一夜，东坡先生，散步承天寺，还想到了那一座，亚夫将军，端坐的细柳营。一个是性情，一个是法度，合成了一颗心，他向着唐宋出发了。

　　唐宋还只是在路上。唐宋之上，还有楚辞和诗经。那是诗的原点，或者是最接近原点的诗。无上向往和景仰，那楚楚的心意、嘤嘤的诗思。一辈子有关诗的行走，就是要赶回那个原点。跋山涉水、不舍昼夜，奔跑、走，即使爬，也要赶路、赶回去。

　　这就是我感觉题中之义的诗人。二十多年过去了，出格律诗集的人，很多了。冠城的诗集汇入了烟海，但诗思不会湮没。

　　之后，我知道了他是个久病缠身之人，有太多的诗思需要安顿。他就那样辗转在家或医院的咫尺之地，吟着和写下他的诗思。

　　人怎么可能这样呢？人真能靠诗活着？不管境遇如何，真能靠诗满心欢喜地活着？我想，是可能的，是真能的，如果他是中国人，他是中国的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