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思再：一缕梅香入梦来

　　葆玖先生晚年有两大愿望，一是男旦艺术不能绝，二是让梅派以现代面貌光鲜地走向世界。吾侪须要牢记，并为之继续努力。情深篇长，再怀玖爷。

一缕梅香入梦来

翁思再

　　梅葆玖先生的爱徒胡文阁在微信里泣诉：“刚才，师傅走了……”尽管我对此早有思想准备，然而此刻还是觉得突然；恍惚之间，身如隔世。

赎公无计

　　4月14日我北上到协和医院探视先生，在重症监护病房门口听梅夫人林丽媛女士说：若不是葆玖马虎大意，这次发病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几年前他被查出前列腺癌，人在渐渐消瘦，而每当朋友问及病况，他总是说，没事的，癌细胞在老人身上发展缓慢，我还有得活呢。对自己常年的哮喘病他也认为不要紧，然而身体并非没有警告。前年冬天在南苑机场候机时，室外冷风吹得他面部红肿呼吸不畅，爆发气管痉挛而突然跌倒不省人事。幸亏机场急救室供氧及时，解除了这场危机。气管痉挛病很诡异，抢救的有效时间只有六七分钟，而病人一旦被救活却又像没事一样。那一次玖爷醒来后对随行的助理叶金援说：“没什么事吧，刚才感觉是打了个盹……”后来他几乎遗忘了这次教训。

　　这几年随着社会需要，先生的工作频率加快，除了正常授徒外，还上台表演、讲演，出席各种研讨会、纪念会，马不停蹄地出访维也纳、美国、俄国和日本。今年全国“两会”期间他积极建言。两会一结束就来电与我讨论《大唐贵妃》的修改，还说愿意亲自来一趟南方，和编导研究复排方案。我们的意见是您老人家不要跑来跑去，还是我们择日去北京吧。他说，你们不要担心，我刚去体检过，身体棒着呢。

　　梅夫人告知，今年“两会”后的那次体检，确实心电图显示健康，医生说他心跳非常有力量，于是葆玖大意了。其实医生还说过肺部情况不好，叮嘱他要小心、别累着。可惜这句话他没听进去，照样奔波劳顿。直到倒下的前一天，他还去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演讲，出席一位昆曲老演员的新书发布会。3月31日上午，林丽媛女士身体不适，玖爷陪她去医院就诊，结束后一家人去餐馆午饭。在此过程中他一个人去洗手间，谁知就在那里跌倒在地。此刻餐厅里忙作一团，叶金援给他做口对口输氧和人工呼吸，20分钟后终于把他抬上救护车。从进医院到生命终结的27天里，他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依赖起搏器和呼吸机维持着心跳和呼吸。

　　我穿上探视者的套装，站到先生病榻前。只见四周都是仪器，他双眼被白纱布蒙住，面部瘦削，赤裸的上身以及鼻孔里分别插着几根管子，呼吸急促、吃重，胸部随之起伏，实在是不忍卒看。我对先生大声说了几句心里话，鞠躬退出。胡文阁对我说，为了激活他的神志，弟子们曾经在病榻旁播放师傅最喜欢的《梨花颂》，果然心电图有积极反应，大家高兴坏了；可是一旦歌声停歇，心跳又微弱如初，奇迹没有出现。后来又播放他常听的马三立相声，也不行。

　　此刻监护室的走廊里挤满了前来关心病况的群众，据说来人最多的那天有一二百。当天，女弟子张晶引来一位气功师，在医院的许可下给先生发功疗救。无独有偶的是，写过《我的气功记实》的作家沈善增也默默地在上海远程发功。梅夫人说:各地都有来献计献策的，各种办法都试试看吧。葆玖，葆玖，全国人民在呼唤你，还有许多事情没干完呢，你不该走，不能走啊，快快醒来吧……

　　泪尽也，赎公无计。

谦谦君子

　　我同先生相识于1984年。那年上海举行梅派青年大奖赛，把梅葆玖和梅葆玥从北京请来当颁奖嘉宾，那一年他50岁。初见时，我明显感受到有一股特殊的温柔气息。他说话语调很轻，发声位置很高，细腻而圆润，眉宇间有几分梅兰芳大师的影子。他的这种温柔细腻并不像有些男旦那样带着女性的扭捏，而完全是一种男性化的优雅。这是由中正平和的梅派艺术熏陶出来的谦谦君子之风。他微笑地握着我手说：“久仰，久仰。我家里订阅新民晚报，知道你是一位爱戏的记者”，这使我倍感温馨。后来他来参演“海内外梅派大汇演”，我写了他的专访。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担任新民晚报驻京记者，每周和他在国际票房聚一次。从下午玩到晚上，中间有个饭局。他每次至少唱一整出，兴致高时会唱两三出。有一次他来到我跟前，邀请我合作《坐宫》。我毫无思想准备，想打退堂鼓。他说：你但放宽心，余派和梅派是一个路子，准能合槽。这时我明白了，他要给我面子，有意在众人面前捧捧我。那次是虞化龙操京胡、李之祥操二胡、孙连生司鼓，杨洁报幕。演唱过程中玖爷给我留的尺寸特别舒服，果然接榫合槽，圆满下台。所幸当场有人录音，我一直把这份盒带视为拱璧。

　　本文作者采访梅葆玖

　　成人之美，宽以待人，这是梅门的家风。先生对于各方面来的诉求，诸如朋友应酬、单位剪彩、说几句好话之类的事情，只要时间允许，乐此不疲，不端架子。平时他口袋里会带着一些自己的戏照之类，见到围上来粉丝，会主动拿出来送人。去年我们一起在国家大剧院演讲前，主办单位拿来一大叠明信片要求他签名，他不辞辛劳，提笔就写。还有一次，他请我在岳阳路吃牛排，被周边顾客认出来，纷纷来到跟前要求合影，他来者不拒，一丝不苟地摆pose。

　　在相交的几十年里，我从来没有见他和别人争吵、红脸，即使要发表不同意见往往也只说半句，以下的话要对方自己去悟。有一次在票房，一位乐队成员在旁人面前发牢骚，故意让他听到，说道我为葆玖如何服务，而在评职称时他却没有帮我说话，忘恩负义、虚伪云云。只见先生既不争辩，也不解释，只是眨巴眨巴眼睛，就跟没听见一样，依然故我。

大唐贵妃

　　2001年梅葆玖先生提出，希望借助上海的力量帮他重新打造梅派戏《太真外传》。上级就把这个任务交给媒体集团，这就促成了我和他在创作上的一次合作。

　　所谓“重新打造”可以有两种做法，一种是推倒重来，重写剧本；另一种是保留老唱腔，改编原作。我是主张后者的。由于第一方案推进不顺利，几位大作家均不肯接，而排练时间却在迫近，第二方案就这样上马了。梅葆玖先生主持的《大唐贵妃》第一稿的审读，是在杭州西湖之畔进行的。根据他的要求，我用韵白念台词，他时而叫停重念，一字一句地帮我修改润色。比如第四场《梨园知音》里李隆基有一句台词，我原来是这样写的:“花脸的扮相么，就依杨娘娘的主意办理。”他先是为我去掉了“办理”这个冗词，接着反复琢磨“花脸”二字，怎么念也觉得不舒服，最后决定改称“花面”。他说行内原称净角为“花面”，如此改动既符合历史，又朗朗上口。

　　他之所以能够认可我的本子，当然和保留原唱段和唱腔有关。可是我写完末场搁笔时，心情很沉重，还觉得需要有个新旧之间的平衡，于是写了主题歌《梨花颂》。对此心有灵犀的杨乃林以西洋作曲法谱写，很快得到导演郭小男的认可。可是强调维护经典的梅葆玖先生会不会接受呢？谁知到了乃林到玖爷那里一唱，马上就OK了。先生的修改仅仅是降低半个调门，加个小过门而已。此后他一直着力推广这首歌，亲自把它唱到了维也纳。可见他一点也不保守。梅葆玖先生不是那种在中和西、新和旧之间一水分经纬的水牛战术家，而是以梅兰芳所提倡的辨别“精粗美恶”为旨归，兼收并蓄。他对父亲有时亲切地称“老头”，曾经指着梅兰芳的照片对我说:“你看我们家的老头，穿长袍马褂好看，穿西装也好看。”

　　梅氏父子同台演出《游园》梅兰芳饰杜丽娘，梅葆玖饰春香

　　我和他三十年的交往当然是以开心为主，但也有过误会和不愉快。《大唐贵妃》在北京保利剧场的那一轮演事，我们预判张学津的嗓子会发生问题，提议请汪正华担任张学津的B组，获得先生的认同。演出的安排是AB两组演员以单双日轮换。原以为央视的实况录像会安排首演场，谁知对方把拍摄档期安排在第二天，也就是说将由B组汪正华出镜了。到了首演前夕玖爷提出，要把录像这一天的演出安排给A组，这就给我们出了难题。我跟他争辩起来：请汪正华是得到你认可的，如今戏单已经公布，北京的“汪迷”们买了票，让我们怎样向观众和汪先生本人交代？上海方面则有人认为这是张学津出的馊主意，让梅葆玖为他出头，很反感。玖爷把我拉到旁边说道：“侬去赫赫伊拉，就港假使直播一场用B组，我就勿唱啦。”我问:“阿是汪先生得罪侬了？”他说：“勿是个，我告仔伊台浪向做戏个辰光，要搀牢伊，有点赫势势。”（按：梅葆玖出生在上海法租界，一直到17岁才随父亲迁住北京，因此我们之间常说上海话。这句话意思表演时梅葆玖台上需要搀扶汪正华，自己有点害怕）。原来《大唐贵妃》末场“仙会”的舞台后部是高台，两个主角表演时要走下二十几级台阶，由于事先没有足够时间排练B组，彩排时汪正华穿袍服和厚底靴，下台阶时有点不利索。葆玖先生提出以A组置换B组，为的是保证直播那场的演出顺利进行。于是我们消除误会，采纳了这个建议。同时又决定在那场演出结束后，请梅葆玖和汪正华把相关选场再演一遍，请东视为之录像将来在上海播出，就这样平息了风波。此轮演事结束不久，葆玖先生又一次来沪，交我一盒美国产的花旗参，嘱我转送正华先生。

内心深处

　　2008年我在百家讲坛说《梅兰芳》，根据编导意见，其内容是以已有的文字资料进行拼图和提炼而成，因此没有采访过梅家。先生看过播出后请沪上徒弟李健来电，嘱我出书后送他一本。后来他的感想居然只有一句话：“你全是根据现成材料写的。”这是对我没有采访他表示不满，还是另有话说？于是我找他深谈了一次……

　　1961年梅兰芳逝世，香妈（按：即梅兰芳夫人福芝芳）就把梅家的一部分文物捐给了国家。1966年夏天，得知红卫兵要来抄家，一位文化部副部长事先来梅家报信。于是在他的布置下，戏曲研究院先下手为强，以“抄家”为名把另一部分文物和字画转移进公家库房藏起来，使之免遭浩劫。十年动乱后这些东西发还梅家，福芝芳又把它们悉数捐了出去，现藏在梅兰芳纪念馆。“要不是这位副部长，我家的字画文物早就散掉了。”

　　我向他讨论梅家的籍贯问题。我说，1956年梅兰芳赴江苏巡演的前一个月，省里指示泰州方面抓紧为梅兰芳寻根，后来接续上了某一支梅家的族谱。可是据我查资料发现，这里有不够严密之处，或许是由于仓促间有所疏忽，搞错了。我说：潘光旦《中国伶人血缘之研究》里，明明白白写着令高祖梅巧玲的先人梅鸿浩是安徽怀宁知县，而且早期梅兰芳来沪演出时的出版物里，也说他是安徽人，那么后来你们怎么会改称泰州人的呢，会不会是就母系而论的？潘光旦倒是说过梅鸿浩的夫人曹氏是扬州人士，当时泰州属于扬州管辖。

　　玖爷沉吟了一下，说道:“祖先来自哪里我说不清楚。似乎当年江苏方面对此比较热衷，而我家老头就认同了。再说泰州方面一直对我们很好。就依约定俗成的吧。”

江湖地位

　　关于“玖爷”这个称呼，我最早得闻于叶少兰，其时在九十年代初期。梨园行内被称为“爷”的，只有梅葆玖一人。他没有一官半职，可是行内的梨园世家无不唯他马头是瞻。比如海外或港台票友来大陆烧钱玩票，名角若是凑上去必会遭人指指戳戳，然而若是一旦有玖爷参与其事，行内就会一呼百应，即使接受酬劳或馈赠也无人腹诽。这就是江湖。再者，十年动乱中鄙视“臭老九”，梨园尊称“玖爷”是反其道而行之。《智取威虎山》里座山雕曾想枪毙杨子荣，而众喽啰高呼“九爷不能走”。玖爷俨然是梨园子弟眼中的英雄。何以受尊崇若此？当然有梅家的威望在焉，可是主要还是以他的艺和德来服众。

　　梅葆玖先生从不趋炎附势，一贯平等待人。近十几年来他来沪出差，都无须邀请单位安排五星级酒店，到教育界的一个普通招待所足矣。

　　有一次在饭桌上，我和李胜素讨论新老梅派的问题，先生在侧有两次插话，附记于此：“你们是否注意到我和父亲之间有个张君秋？实际上我吸收了张先生的一些东西。”“老头每次出国都要带外国歌唱家的唱片回来要我听。我的唱法里也揉进西洋美声。”

　　有一次马小曼请先生指点，我忝列在场。小曼唱到拐腔处，葆玖叫停，说道:不要见棱见角，把它们修得平整些，你们尽量去掉“科班味儿”。我体会梅葆玖唱的梅派更讲究一个“圆”字。他不是不要刚健和劲头，但主张把它们藏匿于无形。梅葆玖在唱工方面确有超越其父之处，既是经典的，又是灵活的、进取的、发展的。梅葆玖是继梅兰芳、张君秋之后又一座男旦高峰。

天上人间

　　据潘光旦考证，明清以来的京城梨园行是靠着200多个世家支撑起来的。然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梅兰芳和福芝芳育有九个子女，存活了梅葆琛、梅绍武、梅葆玥、梅葆玖四个，如今均已谢世。梅兰芳有三个孙子、三个孙女、一个外孙，其中唯梅葆玥之子范梅强是中国戏曲学院毕业的专业老生演员，但早已脱离舞台，改业传媒。梅兰芳的重孙辈有两个，一个是梅绍武的孙子梅瑞琪，现在美国从事金融业，另一个是梅葆琛的孙子梅玮，现在北京梅兰芳纪念馆。梅葆玖则没有留下血脉。也就是说，梅家辉煌的演艺事业，由同光年间的四喜班班主梅巧玲，下启谭鑫培的琴师梅雨田、名旦梅竹芬，传到梅兰芳，止于梅葆玖，一共经历了四世，如今戛然而止。同此，京剧历史上的“四大名旦”、“三大贤”之家族，也均已断了艺术香烟。有传承的世家已然所剩无几了。时耶，势耶？呜呼，哀哉！

　　其实这种将要“断根”的心情和焦虑，可以从先生近年的行为中看得出来。他奔走号呼、择材授徒、率众歌吟、化缘谋新，均与此有关。章诒和说梅葆玖晚年更加自觉，信矣。葆玖先生晚年有两大愿望，一是男旦艺术不能绝，二是让梅派以现代面貌光鲜地走向世界。吾侪须要牢记，并为之继续努力。我在遗像之前肃立，轻轻地对玖爷说：您毕生奋斗的成绩单，足以告慰泉下的先人了。

　　一缕梅香入梦来，天上人间两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