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画记

　　捐画记

　　叶永烈

　　我乘坐一辆黑色的吉普车，从上海南行，沿高速公路直奔温州。司机竟是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馆长唐磊。此行是为了从温州老家取一幅画，捐赠给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我们为什么不乘高铁去温州呢?因为这幅画很大，画框1米6长，宽60厘米，上高铁不方便，轿车装不下，所以用吉普车来装。

　　这是一幅什么样的画呢？看上去，像一幅国画，不是画在宣纸上，而是画在绢上。画的既不是山水，也不是人物，而是一座荒凉的村庄，断垣残壁，破败凋敝，秋风萧索，满目凄凉，画面右侧是一排东歪西倒的铁丝网。画的左下方，竖写着一行中文：“陆军工兵大佐高桥胜马”，并盖着印章。这表明，画的作者是日本军官高桥胜马，大佐相当于或高于上校。他虽是军人，擅长丹青，曾经在日本出版画集。画的左上方写着：“昭和八年秋于庙行镇写之”。这表明此画并非虚构的写意之作，乃是写实之作，所画的是昭和八年（即1933年）秋的上海庙行镇的苍凉景象。庙行镇，即今日上海市宝山区庙行镇。该镇位于上海市北郊，离彭浦新村不远。画右侧竖写一行篆字：《申江战焰图》。申江即黄浦江。战焰，战火也。这就是说，此画所描绘的是上海在日本侵华战争中的惨象。

　　在《申江战焰图》画面左侧，在断墙颓垣之间，露出一翼然之庙。经查证，那是庙行的地标性建筑——泗漕庙。泗漕庙位于宝山之河鹅艬浦旁。泗漕庙前后共三进，中间的正殿飞檐翘角。泗漕庙建于元朝至正年间（1341年～1368年）。从现存的泗漕庙照片可以看出，《申江战焰图》画面左侧所绘翼然之庙，正是泗漕庙的正殿。

　　1932年1月28日，日军突然袭击上海。2月22日，日军三万人在总司令植田谦吉的指挥下，由吴淞进逼庙行。十九路军坚决抵抗，歼灭日军三千余人，史称“庙行大捷”。战斗空前惨烈，据称，中国军队在激战中牺牲的人数达一个团之多。庙行被打得乾坤破落，黄蒿满地，庙虽然没有倒坍，但也千疮百孔。高桥胜马1933年秋在上海庙行写生，绘制了这幅画。为了便于行军中携带，他把画画在绢上。泗漕庙经战火摧残，30多座菩萨像只剩6座，后经“扫四旧”，夷为平地。如今在古庙废墟上盖起一幢办公楼，以致年轻人不知这里曾是庙行之庙的所在地。

　　《申江战焰图》怎么会成为我家的收藏品？日军1942年、1944年第二、第三次攻陷温州（那时叫永嘉）时，高桥胜马为日军指挥官之一。我家当时住在市中心的咸孚大楼，相邻的是永嘉县银行大楼，父亲任咸孚钱庄总经理兼永嘉县银行行长。父亲率全家逃难。日军把两幢大楼打通，作为司令部。高桥胜马在撤离时，那幅画遗留在大楼里，辗转在书画市场出售。颇有文学修养而又喜爱收藏书画的家父于1946年买下此画。他在画上写了小记：“余在永嘉神州画苑购得绢本横卷一帧，乃日本陆军工兵大佐所写，系摹上海庙行民居市廛炸毁及敌戒区所布铁丝网，状极荒凉，萧瑟之极。今倭寇屈降，海宁康平，沪市重光，披览斯图，不胜怃然。”感慨之余，又在画的右上角题写两首七绝：“十载干戈旧战场，春申江浦感荒凉。画图一样经行处，废垒黄蒿賸夕阳。”“一片降幡出海东，始知黩武总成空。天骄也有黍离恨，应悔当时用火攻。”

　　“文革”中，父亲收藏的300多幅名人字画荡然无存，唯有此绢画被弟弟卷好带到插队落户的温州郊区得以保存。经与姐姐、弟弟商议，决定把家藏70年的《申江战焰图》捐赠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让世人看到日本军官笔下的侵沪画面，永记“黩武总成空”。

　　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把此画高清扫描，在绢上制作一幅同样大小的《申江战焰图》送我作为纪念，如今挂在我家客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