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大为：冬日听海顿

小编的话  坐在阳光下，细细地听海顿。想起木心先生曾亲口对我说：听音乐，一定要什么事都不做，正襟危坐地听，才能真正地听进去。

　　冬日听海顿

　　尹大为

　　前阵子，上海一直阴天，间或还有小雨，淅淅沥沥。连着十几天见不到太阳，难过啊。难得今天早上睁开眼来，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挤进来，心情一下大好。随手拿张唱片放放，一看，是波戈莱里奇弹的海顿。

　　平日没事的时候，我会找张肖邦或者柴可夫斯基来放放，但从来不会放海顿。海顿于我而言，就像端上来一盆白斩鸡边上点缀的香菜，有和没有，关系不大。我印象中的海顿，和什么克莱门第、斯卡拉第、维瓦尔第、普塞尔、库普兰、呂利等等外国名字一样，仅仅是一个符号，浸没在中世纪巴洛克的沉沉雾霭中，面目模糊。

　　海顿，一点不像“海”，没有大海的汹涌磅礴。随便听听，随便忘却。

　　南窗下的地板上，桌上，花草上，洒满阳光，好像万物都金灿灿地上了一层金箔。空气，也是金灿灿的。难得的冬日里的艳阳天。阳光下坐着，可以想点什么事，也可以什么事也不想。以前觉得“沐浴在阳光下”，陈词滥调，现在身临其境，“沐浴”这个词倒是贴切极了。记得古时候有位老汉，把晒太阳的乐趣作为一个秘方，好心去献给富人，反被富人奚落一番。这乐趣，有钱人哪里会懂？每当饭桌上，有人大谈基金、并购、股票，我就头大。可能也是我素来胸无大志，一直以为：黄金万两，不如白粥一碗。无事此静坐，享受几小时的阳光，对我来说，倒是千金难买的福分。

　　坐在阳光下，细细地听海顿。想起木心先生曾亲口对我说：听音乐，一定要什么事都不做，正襟危坐地听，才能真正地听进去。

　　惭愧。我听音乐，几乎一直边放着音乐，边做别的事。试过几次坐下来，好好听，听了几分钟，又去忙其他事了。我有时也执拗地以为，只有在做着别的事的时候，某个时刻，蓦然停住，侧耳倾听，被某个音乐的细节深深吸引，一下子打动。这样的音乐，穿透世俗纷扰，才是好音乐。

　　海顿的钢琴奏鸣曲，很奇怪，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好像什么也没说。就是一个个音符，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出。但真好听。好到已经不能用“好”字来形容。像一串串晶莹剔透、超凡脱俗的水晶珍珠。“珍珠”也不足以形容它的好。语言，在这里是贫乏的。

　　我们大部分人听古典音乐，都是从“标题”音乐开始的：这首是“悲怆”，那首是“热情”；再具体点，这首是“大海”，那首是“野蜂飞舞”……以前老有个错觉：似乎有了“标题”，才是音乐“进化”的标志。好像高级的音乐，都是有标题的。想来《古诗十九首》有标题吗？《诗经》里那些四言诗有标题吗？好像都没有。那些浑朴、天真的词句，是先民在某一刻偶然心有感触，随口唱出来的，随手写下的。要什么劳什子标题？有了标题，倒是落了窠臼，俗了。也浅了。

　　海顿的这首编号46的奏鸣曲，没有标题，具体是要描绘什么景象，表现什么心情？好像什么也不表现。一点也不刻意。但就是让听的人内心喜悦。

　　波戈莱里奇的海顿意气风发，义无反顾，像“竹林七贤”，不羁。有些句子的收尾，像留着长头发的美少年，时不时存心长发一甩，浪荡极了。如果用一句古诗来形容，马上想到了一句：莫使金樽空对月……循环了几遍，还想听。又找了两版苏联钢琴大师李赫特弹的，尤其DECCA公司出的那版，圆熟之至，就像《牡丹亭》里杜丽娘唱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人间的至乐，莫过于此。空白处，也弹得极好。李老说：“我爱海顿胜于莫扎特。他是那么鲜活，很多人无视海顿，真是可惜了！”还发现书架上有一版傅聪老先生弹的，意思到了，手下功夫退化了，可惜，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好了，海顿是“廓然无物”，再想下去，倒是又陷入语言的窠臼了。

　　有时生命给你的启示，不经意的一触，足以让我们感动半天。用语言来表达，倒是难了。景物好写，人物好写，空气最难写。难就难在看不见，摸不得，但又确确实实地存在。

　　写下以上这段话，纪念这个太阳大好的冬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