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杯 | 长随人共之

　　小编的话 鸡是最早被驯化的动物之一，人与鸡有缘分，既要感谢祖先对鸡的驯化，也要感念鸡的被驯化，尽可能地善待它们。人离不开鸡，鸡离不开人，大家共此一个世界。

　　长随人共之

　　胡晓军

　　小孩的片时欢愉，常会变成大人的多日苦恼。十几年前，抱着五岁的儿子逛菜场，只听一声欢呼，顺着儿子指尖看去，一个农妇在卖小鸡。宽而扁的笸箩里，鸡仔个个嫩黄如小绒球，痒痒地攒成一团，细细地叫成一片，何止小孩，就连大人都打心底里喜欢，忍不住去摸几下。我拗不过儿子，也顺着我的性子，买了一只回家。鸡雏破壳，会本能地跟随第一眼所见的活动物体，果不其然，人一走动，小鸡即刻跟上，跟不上时，便扇动两只短翅助跑，偶不小心滑一大跤，样子滑稽，惹人莞尔。小鸡长速惊人，只消几个星期，黄绒褪去，白羽出现，更在两肋抽出数根硬毛，洋鸡面目初显，即是上海人叫做“白腊克”的鸡种。

　　不出所料，儿子的三分钟热度早就转移，照料小鸡便成了我的差事，好在“白腊克”并不娇贵，伺候不难。我料定此鸡乃法国种，便为它取名布兰克，叫得多了，小鸡居然呼之即来。只可惜布兰克控制不了自己的排泄，随吃随拉，擦洗必须随时随地。有个地方令我神往，那就是桃花源中，鸡犬相闻，有客来访，设酒杀鸡作食。有个诗句令我心驰：“人家在何处，云外一声鸡”，借闻鸡啼，遥颂隐逸。看来要当高人，养鸡是必须的，但要在云外而不是城中，对我而言，几无可能。边擦边想，不惟小鸡，大凡鸟类俱是如此，我想此事绝非造物主的疏漏，而是自有天机——也许是作为赋予鸟类某种特长的代价，比如飞行。至于鸡翅退化，则是人类驯养的后果、应负的责任；也许是作为给予土壤养育植物的福利，特令鸟类在饱食之时即予回报。退一步讲，物竞天择，有所能必有所不能，进化的同时便是退化，这一点即使是万物之灵的人类亦不可免，比如尽管控制了自己的排泄，却不能抑制自己的欲望。说到底，天下从没有完美的物种。明了这层，便转苦恼为欢愉。布兰克也颇有毅力，在草窝里强忍不拉，有时竟达十个钟头。对鸡而言，实属不易，原来爱洁之心，鸡也有之。

　　布兰克越长越大，头冠赤红，目光闪亮，通身雪白，昂直颈子可及人腰，顾盼自雄。脚爪大而有力，在地板上蹬得嗒嗒作响，翅膀硬而宽阔，不但登堂入室，而且上房揭瓦，好几次不满主人施食，纵身直上餐台，弄得碗倒盏翻。更要命的是开始报晓，初啼稍有怯意，很快字正腔圆，声震四方。全家无人属鸡，没有早起床的生肖暗示，对布兰克此举大为反感。最要命的是鸡鸣扰了芳邻，惹来居委会上门，严令我们杀鸡灭口。

　　那天早晨我照例唤来布兰克，喂它吃饱喝足，以右掌托了去菜场，不，刑场。其实缚鸡之力，书生可以不必，因为只要与鸡熟了，根本不消去缚。鸡杀了，肉却大半年没人吃，直到夏季，冰箱除霜，终于由我一个人炖来吃了。边吃边想，既然灵已远离了肉，精神已脱离了物质，那么后者不但可以，而且应该被充分利用的。不仅鸡是如此，人也应该如此。当然我不会供应自己的肉，但可能会捐献自己的某个器官……此事尚早，到时候再说罢。

　　一年多前，带着十八岁的儿子去母亲家，见小院中拴着一只鸡，面目清秀，骨肉停匀，毛羽鲜黄。母亲说，竟是它自己从篱笆墙外飞进来的，真可称天赐良鸡了。我观其尾部，上方翎毛尖翘如靠旗一面，下方绒毛紧实无污迹半点；再摸其腹部，腹骨狭长，两侧毫无赘肉，显然是刚成年的本地小母鸡，年龄与黄花女儿相当，当即为它取名黄小花。

　　以后每去母亲家，总少不得去院子里看看。黄小花产蛋甚勤，叫声轻细，不像一般母鸡罗唣。每次进屋下蛋完毕，总要对着镜子梳理羽毛，顾盼自得，弄个大半小时方罢，原来爱美之心，鸡也有之。想起布兰克每照镜子，都是颈毛竖直，眼珠瞪圆，摆开决斗的架势，除了雌雄性情不同，中国鸡怕是比外国鸡更聪明些，懂得运用而不是对抗的道理。

　　老舍曾嫌弃母鸡的聒噪，特别是永不反抗公鸡，爱欺负其他母鸡和最忠厚的鸭子的坏毛病。但当母鸡孵出小鸡，老舍态度大变，改称母鸡负责、慈爱、勇敢、辛苦，从此不敢再讨厌它们了。黄小花独自一鸡，既没有展示这些毛病的机会，也没有表现那些美德的机会。来了近一年，产蛋两百余，黄小花仍未能负哺育后代之责，未能享儿女绕膝之乐。我当然盼它当上母亲，但生怕买了公鸡，又扰了芳邻，届时被迫杀鸡取卵，殃及黄小花的性命。

　　回家翻开旧笔记本，内夹鸡毛一根。十几年了，布兰克的毛色早已由白转黄。鸡是最早被驯化的动物之一，人与鸡有缘分，既要感谢祖先对鸡的驯化，也要感念鸡的被驯化，尽可能地善待它们。经常在媒体上看到，一些养鸡户为催熟生鸡、提升产量，不但压缩鸡的活动空间，更是通宵亮灯扰乱鸡的生物钟，更恶劣的是在饲料中掺入激素。鸡可以被杀，但不可以这么被养；鸡可以被吃，但不可以那么被吃。相比之下，布兰克、黄小花及其蛋的运气算是好的，作为鸡肉和蛋的享用者，我的运气也算是好的。人离不开鸡，鸡离不开人，大家共此一个世界，所以可否这么说，人对鸡的态度和行为，就等于对自己的态度和行为。丁酉鸡年到了，为鸡写下一诗——

　　啄泥庭院里，不羡上高枝。小立成丁字，大知当酉时。冠高常自傲，羽彩偶相嬉。顾盼此间好，长随人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