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藏快乐
姜龙飞
旧邻张老太,一子一媳俱往澳洲,据称事业有成、收入可观,不时有大把孝银远涉重洋飞进腰包。老太翻身感爆棚,从此用“黄货”把自己武装到牙齿,嘿嘿一乐,满口生辉;脖子上的项链粗到可以拴藏獒。结果俗人被她乐花了眼,强人被她乐蒙了心。某日夜黑风高,老太不仅把牙齿、项链,连老命也搭了进去。
不知道人若把一团浓稠到化不开的快乐藏在肚皮里会怎么样。经验表明这种事向来不受人待见。不然为什么科学发展到今天却只见测谎仪走俏而未闻测乐仪行世?这是不是从一个侧面证实了谎须测而探之,乐却不必掩饰遮盖?
然而,积余数十年人生之阅历,却十分悲观地发现,快乐实在是人类最肤浅最脆弱的情感之一,也是最容易招惹是非的渊源之所在,掌握的分寸稍有失当,常常让人追悔莫及。
那年范进中举,多年苦熬终于出头,自然要大大快乐一回。不料刚刚张嘴哈哈,立即招来屠夫丈人的大耳刮子——打的就是他那副疯疯癫癫的轻狂相。快乐与走火入魔,庶几等量齐观。
能够把快乐深藏不露的,古往今来皆稀罕。东晋年代有个宰相名谢安,一日正下棋,忽接其子前线战报,展读既毕,老谢头闷声不响继续下棋。对弈一方看他不懂,误以为战场吉凶未卜,小心探问,孰料谢答:“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世说新语》赋题此节:《雅量》。
唯大雅之人方能敛藏快乐而不乍泄。
一首沪语儿歌唱道:猎(音la)人打洋枪、洋枪打老虎、老虎打狐狸、狐狸打猎人——环环相循,一物降一物。只要有降人之强,就会有被降之衰。快乐的获取也大抵如是,无不以出人一头为乐,往复在“我行你不行”的圈套中。就好比范进高中痛在落榜生员,张老太豁胖除了伤及一帮老姊妹淘的颜面,岂有他哉!快乐一旦与剥夺为伍,风险指数立马飙升。
天下世相,在在可见没乐找乐、小喜大乐、大喜狂乐之辈。得银三钱,夸为三千;跬步一尺,自诩登天。偶有小成,便眉飞色舞,到处乱喷唾沫星子。网上炫富的戏码隔三岔五上演一折便是例子,因此倒霉的不乏其人。最坍台的是,很有些同胞把快乐等同于搨便宜,夺泥燕口,刮金佛头,事事争先恐后一窝蜂——过街抢行、公交抢座、开车抢道;进庙抢蒲团、拜佛抢头香、祈福抢磕头。哪怕还剩半口气,也要把大拇哥儿挑成八,志在必得八宝山!从出生到下葬,抢了产床抢牌坊——不抢不快。如此做派倒是贴切了钱锺书先生的酷评:“猪是否能快乐得像人,我们不知道;但是人会容易满足得像猪,我们是常看见的。”
真正的快乐只适合自我品咂、慎守独享,或者说,只有扛得住寂寞的快乐才是真快乐。说什么“一个快乐掰开来变成两个,一个痛苦拆散去只剩下半个”,这种乌托邦语言只能哄哄那些自以为拎着头发便可以飞离地球的人。一整部人类进化史都在以极恳切的言辞告诫生民,不加节制地猎取和炫耀快乐,轻则失德,重则伤己。亚当不堪夏娃的撩拨偷尝禁果,快乐了不过一根烟工夫,却跌进原罪的泥坑生生世世;袁世凯立元洪宪,从大总统宝座圆梦皇帝龙椅还不到六个月,就在位极人伦的尖峰处尿崩毒迸,终结于近57岁的虎狼之年,四面楚歌,百世雷动。
有道是欲壑难填,对食色权财的侵逐,“是自然选择的单位”(理查德·道金斯语),构成“快乐情综”的原始基因,根植于最广大的人群。于是,当快乐十分有限——禁果只有一颗、王位只有一尊、资源永远稀缺,而诱惑则无限量扩散的时候,非大众苟得之利能不招来妒羡忌恨、甚至排斥对抗?网络书铺最近流行一本《FBI教你超级藏心术》,封面赫然标注:智者胜于藏。所藏之心,无非七情。所以呀,适度敛藏而不逾矩,大喜何妨小乐,纵乐毋宁偷乐,一旦极乐,君便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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