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妮：谁是最可爱的人

　　小编的话 在今天，什么样的人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四十年老同学欢聚在老师家，有了领悟。

　　（2017年新年，文艺班部分同学聚会方老师家）

　　谁是最可爱的人

       南妮

      这是一个阳台改建的早餐厅，也可以叫咖啡室。三张轻捷的极简式座椅，透明玻璃的咖啡桌。舒适的桌椅靠着墙，于是，你可以看见那一片一片的上海老房子温馨的砖红色的屋顶。24层的国际饭店，在视野的正前方。大幅的玻璃窗像宽银幕的电影镜头。白色的窗纱可以拉开，又可以合上。合上，是室内的人演电影了。

　　“你看到阳台顶上有竹竿吗？人家晒衣服的地方，我设计成早餐室。”方老师得意洋洋地说。他的庞大的意式咖啡机，不一会儿，煮出了一杯杯现磨咖啡。

　　不仅是早餐室，午餐室、厨房、走廊，乃至内部橱柜的高低、桌台的大小、灯光的明暗，数学大师所有的设计似乎都是有精巧的比例。那些理想的尺寸演绎了舒适。而此刻，舒适，也是我们欢聚在老师家那份浓浓喜悦的淡淡的外在化。

　　这是方老师在上海的第三个家。在咖啡的浓香中终于还是叽喳而起的几位，抢着回忆。“在第一个家，方老师给我们吃土豆饼。”“在第二个家，方老师给我们做三明治。”时间的间隔以十年计，美味却还是栩栩如生。烹饪的酱油也要用到17种的数学老师，有什么他不会的呢？“应该是我们请海归的老师到自己家做客，却仍然是我们到老师家吃老师做的菜！”——对着美丽的微笑着的师母，我们讪讪。

　　时间的镜头往前推。那一年，我们从南桥徒步拉练到闵行。快走至目的地时，得知“四人帮”被粉碎了。1976年。那样一个历史事件，使你永远不会忘记读初中的准确年份。我们14岁，念初二。方老师是初二（2）班的班主任，教他自己班和另外一个班的数学。在吹拉弹唱谱曲写词无所不能的方老师的倡议下，学校成立了文艺班，这就是当时在校园里赫赫有名的（2）班。小姑娘们一式的宽腿蓝色人造棉练功裤，正规文工团的范儿。男生有吹笛的，拉二胡的，说相声的，平时并不起眼的几个，忽然成为明星。

　　立新中学，隶属当时的江海乡，学生一大半是南桥镇南边的人，一小半是来自江海乡。“这个资本家的后代，这个家住北京路的上海人，从市区调到偏僻乡镇，一点也没有看不起乡下人的意思。从来也没有！”我母亲在立新中学教语文，她是文艺班的语文老师。对方老师的赞不绝口，深度绵延在她人生的岁月里。“他又有才又幽默，老师学生都喜欢他。”

　　几十年之后，我在想，也许跟我母亲的感慨恰恰相反，对于方老师，压根没有上海人乡下人的区分；他关心的是自己的学生能真正学到点什么。在与师母的闲谈中，用我母亲的话笑语，不管当时有女老师女学生如何崇拜方老师，不管当时文艺班的演出是多么出风头，方老师永远是不变的方老师。师母笑说：“他不是花花公子。”

　　文艺班的所有学生，都模仿方老师漂亮的字体，几可乱真。边议论这个话题边拿出白纸再试签名，其神奇不免使岁月大跌颜色。只有我，不是“方”体。因为，我不是文艺班的。白天有半天是专业练习，晚自修，他们做数学题。几何题解方程应用题，他们做数学题的兴趣与跳舞唱歌的兴趣一样高。就像文艺影响了他们一辈子，数学也影响了他们一辈子。

　　时间的镜头终于推给了舞台。辉煌的四十年前的舞台。是正式演出也是学业检阅，是表演娱乐也是前卫启蒙。在南桥镇，上海市偏远的南部小镇唯一的剧场：南声剧场，文艺班的公开演出轰动全镇，一票难求。我清晰地记得观赏演出时的莫大享受与惊奇兴奋，记得我少女时代的同伴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白毛女》第一场窗花舞，丰收舞，朝鲜舞，挤奶舞，织网舞，草原女民兵，银针闪闪，阿瓦人民唱新歌，洗衣歌，女飞行员之歌，军民鱼水情，唱支山歌给党听，逛新城，蝶恋花·答李淑一……在开放的上世纪八十年代还未到来之际，这样水准的文艺演出是小镇文化的高峰，也是那个时代可能有的一个高峰。

　　文艺，数学，这感性与理性的两极，它们彼此之间有化学作用吗？才华或许能拆分出配方，那么品德呢？修养呢？语速飞快永远诙谐的方老师，似乎和淳厚不搭边。但是在四十年之后，我问自己：他不淳厚，谁又算淳厚呢？“一个多么好的人啊！”“你现在才知道？”——文艺班班长周梅芳反问我。连差生也不得不承认没有人的数学教得比他好的方老师，他所讲究的美、聪明、高效，他机智的揶揄与相声般的口才一直掩盖了他本质的淳厚与善良。

　　文艺班最后还是散了。高中，大学，他们中少有人成为专业演员。但他们大多出类拔萃，生物学专家，海洋学专家，哈佛大学宗教系毕业，墨尔本大学执教，在上海，在美国，在澳大利亚……

　　当年的舞姿与歌声，当年的舞台表演对于这些少男少女意味着什么呢？艺术点燃了他们激情与自信的火苗。这跟他们一张张的数学卷子做上瘾是异曲同工。他们闪闪发光的眼睛与他们舒展好看的肢体构成了他们少年时代的最佳状态，然后他们再去寻找下一个最佳，再下一个最佳，并相信自己能找到。

　　窗前的国际饭店，当然已经不是上海最高的楼层了。可是数学大师的家依然是我们心中最高的方程式。“用铅皮在水斗旁边呈45度弧形做了洗拖把的地儿。”有人记下了这个。有人在问过滤水的装置，有人要订购方老师家牌子的咖啡机……他们以为自己很优秀了，但终究仍然优秀不过自己的老师。时间将敬意与感恩拉松为情谊，也许是可以亦师亦友了。但是第一次，我反感自己所习惯所自得的对于写作对象的解读。我没有力量也没有更好的内涵来解读我的数学老师。美就是美，善就是善，才就是才。

　　作家魏巍的名篇《谁是最可爱的人》。在今天，我以为，那些乐于分享的人，分享自己的成功，财富；分享自己的快乐，满足；分享好的咖啡，好的美酒；分享好的小说，好的电影……能够与人分享的人，就是这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方老师的人生，便是分享的人生。智慧，才华，聪明，手艺，咖啡以及咖啡机……师母说他“从不说人坏话。”一个乐于分享与创造的人必定是活在自己的高度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