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似伟大母亲,晓行夜宿,风雨兼程,由南到北,一路唤醒众生,一路洒下勃勃生机……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林少华
人们大多把春天称为春姑娘,而我更想说春天是母亲,一位再伟大不过的母亲。据《中国国家地理》,她每年早早从广州出发,十六天到达长沙,二十三天到达武汉,四十天到达郑州,五十六天到达北京,六十三天到达沈阳,七十六天到达哈尔滨,九十九天到达漠河。晓行夜宿,风雨兼程,平均日行三十三公里。不出百日走完三千三百公里旅程,次第横跨三十个纬度。路上无人设宴欢送,无人接风洗尘,无人摇旗呐喊,无人擂鼓助威,但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巨大的身影和坚定的脚步。一路唤醒众生,一路催生万物,一路扫荡肃杀之气,一路洒下勃勃生机。所到之处,但见百花竞放,芳草萋萋,冰雪消融,万象更新。一句话,她带来了生命。而带来生命的,只有母亲。汉代刘熙《释名》云,春者,“动而生也”。若无春天这位慈母,万物将僵止不动,更无新的生命降生。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唯春为大,唯春为重。假如我有宗教信仰,春天就是我的天国,我的上帝。
或许你说广州是骑在北回归线上的南国都市,终年如夏,何春之有。不然。我在广州生活了二十一载,深知广州也有春天。且以木棉花为例。每当春季来临,它便赶紧抖落一身光色黯然的叶片,随即鼓起小孩拳头大的花蕾,继而放声大笑一般绽开红艳艳的五枚肥硕花瓣,黄嫩嫩的五柱花蕊简直可以同金色的阳光连线。轰轰烈烈,堂堂正正,英风豪气,鼓涌而出。岭南生命的象征,非它莫属。春天母亲的第一胎,非它而何?
九十九天后到达的春之旅终点站漠河,我虽然不曾到达,但同为东北的长春是我的生身故乡。长春大体位于沈阳和哈尔滨的正中间,既然六十三天抵达沈阳而七十六天抵达哈尔滨,那么抵达长春应在第七十天即“五一”前后。春天母亲尽管岭南塞北关内关外持续跋涉了七十昼夜,但到达长春时仍毫无倦意。只见她长袖一挥,顷刻间绿柳拂窗,白杨飞絮,丁香满城——无数紫色的丁香花穗脱袖而出。大街小巷,房前屋后,一簇簇一片片,轻盈盈,密匝匝,紫云横陈,香阵冲天。那是生命的集体漫溢和喷发。毫无疑问,若无春天母亲的光临,长春这个北国春城之称势必沦为永远的irony(反讽)。
青岛,我现在生活的城市,该说青岛了。《中国国家地理》所以没提这座不无“小资”情调的可爱城市,肯定不会是有意忽略,而可能因为一来青岛不在春天母亲北上的主干道上,二来青岛物候表情不具代表性。我猜想,春天可能在快到北京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拐弯回头来看一下这座港城。这么着,青岛的春天比北京还晚。寒假后开学上课路上我就注意了,三月一日蔷薇开始鼓蕾冒芽,而到四月一日仍未长出像样的叶片。即使五月一日,合欢树仍在沉睡,半点也不见欢乐的样子;刺槐则刚刚睡醒,枝条多少有了重量感;叶子本来最大的法国梧桐也才勉强张开婴儿般的小手。所幸迎春花在三月中下旬就按捺不住了,葳蕤的枝条羞答答甩出楚楚可怜的小黄花。大约是其妹妹的连翘却大方得很,跟在后头燃起一团团黄色的火焰。再往后,差不多就是粉白色的单樱了。这家伙爽快,“哗”地开了,云蒸霞蔚;“哗”地落了,一路花雨。应该是最为率性调皮的春之骄子。
说起来,今春我最是同樱花无缘。四月上旬身在武汉,落樱缤纷;中旬人到杭州,缤纷落樱;下旬返回青岛,勉强踩上单樱的尾巴尖。但也因此得以比较大体同一时节的三地春光差异。武汉热烈,如未谙世事的野丫头;杭州妩媚,如情窦初开的少女;青岛含蓄,如初为人妻的少妇。恰如母亲的三个阶段。以画比之,武汉是油画,杭州是工笔画,青岛则是水彩画。喏,车过八大关,从一个个路口巷口往里望去:丁香、双樱、玉兰、紫藤,石板路、镂花墙、老式门窗,辅以海面飘来的时浓时淡的水气雾气,感觉是那么含蓄、氤氲、幽深,令人产生无限向往和遐思——不妨说青岛是春天母亲最懂艺术情调的孩子,或者说是她的孩子笔下最为撩人情思的作品。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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