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坡：“渡边一瘦”

我猜想，“渡边一瘦”的含义，大抵是：住曹家渡周边地区的一个瘦子吧。

　　“渡边一瘦”

　　西坡

　　渡边一瘦？看起来像个日本人的名字。如果这样想，你就走远了——日本人哪有这么幽默的？

　　“大和”不是个富有幽默感的民族。日本人名字里可以容忍猪（豕）、狗（犬）、龟、鸠等，就是不待见“瘦”。他们受中华古代文化影响深刻，知道，苏东坡《于潜僧绿筠轩》：“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李清照《如梦令》：“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马致远《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龚开《瘦马图》：“今日有谁怜瘦骨，夕阳沙岸影如山。”同时，他们可能不晓得，在中国，瘦也是一种境界，唐代诗坛有“岛瘦郊寒”之称；金农有联句“清如瘦竹闲如鹤，座是春风室是兰”之谓；坊间更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之说……

　　但总之，瘦是一种不太美好的形态。

　　能把名字里嵌入“瘦”字的人，性情需要充分洒脱，内心需要足够强大。

　　微信朋友圈里标榜“渡边一瘦”的，自然是个昵称，然而，情况并非你想象的那样：我们的主角在微信里的正式名字，叫“渡边一瘦”，而昵称，则是——王震坤。

　　标准的乾坤大挪移啊。

　　我猜想，“渡边一瘦”的含义，大抵是：住曹家渡周边地区的一个瘦子吧。多年来，我一直想问问震坤这个名字的出典，却老是忘记；既然如此，索性不追究了吧。庄子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诚哉斯言。

　　瘦，是诗词里头“愁苦”的意象；它也让人联想起“道骨仙风”。就像在剃刀边缘行走，只要瘦而不卑，瘦而不俗，瘦而不枯，瘦而不弱，瘦而不病，瘦而不颓，管他呢。

　　有趣的是，王震坤三个字，就占了“八卦”的四分之一。莫非他是雷公，是土地（《易》曰：震为雷，坤为地）转世，抑或是发现莫高窟的王道士？

　　呵呵，咱就别闹了吧。

　　我和震坤可是老朋友。朋友云者，有两种：或曰感情寄托，或曰利益攸关。前者纯粹，后者势利。我和震坤算哪种？他如何看，我管不了，但我自以为属于后者。我搞书籍，他帮我搞封面；我搞报纸，他帮我搞配画；我搞文章，他帮我搞插图……那么多年来，震坤一直被我“驱使”，所谓“召之即来”，便是我们朋友关系的投影。但是，对“召之即来”，我看得并不很重，我心仪的，是不仅“来之能战”，而且“战之能胜”。震坤做到了。这是他的本事。

　　二十多年前，《黄裳文集》编竣，我竟犯起愁来：黄裳文章，古雅华美，那得为他配件“门当户对”的书衣才行，否则不克相得益彰。于是想到了震坤。他知道我一贯“苛刻”，也真是蛮拼的：遍访沪上有名的纸张店，最终自费买来一叠看得上眼的样张，供各方研究、取舍……这部书的设计，后来获得国家级的奖项。他为此好不得意。

　　黄裳先生满意了，他的老同学周汝昌先生却心怀了“嫉妒”——在“夜光杯”上发表了一组《得书喜咏》的旧体诗，其中一首写道：“书颜古雅胜纷华，品格藏书是大家。”下面附注：“新得《黄裳文集》六卷，装帧古雅，心甚慕之（拙著十数种，其面目皆为凡手所饰，十之九恶俗之风格也）。”善哉！“凡手”的反义词是什么？我就不点穿了吧。

　　圈内圈外都知道，震坤一直是王元化先生著作封面设计的“金马门待诏”。清园老人的耿介不随是很有名的；能略无罣碍地跨过这个坎，震坤堪称神勇。

　　丁亥秋，我主持《好吃周刊》笔政，倩公输于兰女士写专栏。为使版面美观且富艺术气息，我想到应该找一位画家为之配图，震坤显然是不二人选。将近十载，两位朋友合作愉快，创作了几百篇（幅）作品，并各自出版了专著。最妙的是，震坤为美食题材的配画，居然照样拿奖！

　　如今，震坤又在为新民晚报评论版作漫画，风生水起，游刃有余。

　　在我们订交后的那些岁月里，震坤的创作发生了令我欣喜的变化：线条，由拘谨而松弛；色彩，由朴素而丰润；布局，由饱满而克制；构思，由简单而奇崛。事实上，他作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那些连环画，于今看来，线条稍嫌生涩，但造型功夫已然非常扎实了。

　　别的朋友退休，彼此相遇时我绝对忌惮提起“退休”两字，包括“致仕”；而当震坤不必天天与作协大院的普绪赫女神照面时，我则开开心心地去恭贺他终于可以不为“八小时”所窘——他有更多的时间创作了。我唯一担心，因为瘦，他是否还拿得动源源而来的奖牌？

　　震坤心态年轻，善于吸收。这样的艺术家，一定会有我们想象不到的大成就。

　　震坤兄啊，当阁下成为画坛的“胡适之”时，请允许我说“我的朋友王震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