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来了

　　我们几个接站。

　　激动得手舞足蹈，然后拥抱，泪下……预想的情景，一个都没上演。

　　出站。连长在前，我们在后。迈脚，摆臂，挺胸，穿越到了新兵连的操场上：一二一。

　　上溯38年前。那个北风呼啸的深夜，我们被六轮“大解放”运到湖北襄樊一个被简称为“空三野”的新兵训练基地。

　　黑灯瞎火中，连长长什么模样，没看清。

　　第二天睁眼，冰雪世界惊现。开门枝鸟散，一絮堕纷纷。我们堆了一个雪人。我们给雪人戴上军帽。我们给雪人敬了礼。我们把小脸冻成红苹果、得意那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雪人，没有比我们更聪明的时候，响起了哨声。然后我们就看到了传说中的连长。

　　昂藏七尺，五官刀刻般，冷酷型。

　　吐舌，闭口立，我们生生地多了几分害怕。

　　至今记得连长那天的训话：从今天开始，你们将脱胎换骨。新兵连期间，你们每个人都要完成从一个普通老百姓向一名真正军人转变的过程。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你们一切行动要听指挥，服从命令！外出两人成行三人成伍，有事要喊报告！

　　忘了哪个武汉兵小声嘟囔：么事啥，上厕所也要喊报告？

　　肯定是三天之内，连长命令我们剪“羊尾巴”。女兵发不过肩，不得烫发，军规。偏偏我们上海这几个，不是额前云卷云舒，就是脑后碧波荡漾。他居然用“羊尾巴”来糟践这份美丽！他还居然是凶巴巴地一连说了三遍：剪，把羊尾巴都剪喽！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我们哆嗦着站军姿。也不知咋的，那个谁谁谁同手同脚总是顺拐。一二一，三遍四遍五六遍，越纠正她越紧张，越紧张她顺得越离谱。连长发下狠话：一人拐不回来，全体不得稍息。眉头挂雾凇，睫毛抖瑟瑟。就那一天，冻疮前仆后继地种上了我们的手背，并把我们的手背染成了一握拳手就破皮的红玫瑰。

　　雪后初晴，操场犹有残雪。那天的训练科目是瞄靶。到现在说起我们还认为连长的铁石心肠罄竹难书。那样的天儿，他不给他的新兵找些柴火烧个火炉也就罢了，他怎么可以让她们卧雪三点成一线，一卧就是两小时。不止三两人，泪花打转转，委屈的小眼神看着他。他心都不软一下，还口令三条：不许有垫物；不许戴手套；不许叫唤冻死啦。与大地亲密无间了120分钟后，我们胸前结冰心儿拔凉：连长怎么可以这么摧残窈窕淑女？到晚上，我们在黑暗里振臂：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

　　最闹心的就是夜间紧急集合。老兵说，紧急集合大多在前半夜，但也不能说后半夜就太平无事。到底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呢？我们天天支楞着耳朵睡。其实我们不傻。我们学会了侦查。哪天同时见不着连长班长影子的时候，我们就格外警惕。终于有一次熄灯后，班长们集体失踪。我们赶紧跳下床摸着黑穿衣穿裤打背包，然后瞪着双眼坐到鸟儿都醒了。我们低估了连长。第二天早晨出操，连长面带诡异，在我们跟前闲庭信步。接下来怎么办呢？我们开始和衣而眠。这招考验意志。煞煞冷，不到半夜就冻醒。我们没坚持几个晚上。谁知那晚被窝里的梦刚开了头，就被“嘟嘟嘟”声吹破。全体惊醒。全体慌乱。踢踏着鞋子的，抱着被子的，穿岔裤子、腿伸在罩裤和棉裤之间的，还有裤子前后套反找不着裤扣的，甚至光着脚丫喊妈的……“空三野”三面环山一面临江，连长命令我们向江边跑步前进。才跑几步，这个背包散了，那个鞋子掉了，再那个声嘶力竭报告“跑不动”了。电影里的溃逃啥样？我们差不多就那样。狼狈不堪地回到基地，本指望连长能说声“大家辛苦了”。谁料，他却在不远处，铁着脸，冷着眼！

　　挪回到38年后。这天见到连长，我们表面镇定，心里澎湃。那刻起，一种与新兵连相见的欣喜，就没下过我们的心头。心头装不下了，就想释放，于是就忆了这点苦申了这点冤。

　　哈！你们的内存就没我点好？连长说：过年给你们加餐，弄了12个菜不记得？那年月，容易吗这？隔壁46库，那些男兵吃什么！你们在梦里骂我的时候，我守着火炉在给你们烘臭鞋垫烤衣服裤子，那味儿！还有那个谁，贪吃撑得不消化，一要放屁就五个手指做成手枪对着我：连长不许动，后面就是噗——噗噗。还有过年联欢会，为让你们高兴，允许你们跳圆舞曲，过后我挨了上级的训，说男男女女跳舞不严肃。更有那，分兵结束你们走后，我花了一整夜的工夫，给你们几个写了一封长达6页纸的信，字字是关爱，句句有希望，这，你们也忘了？

　　触碰到了泪腺。想起连长最后一次训话：我敢保证，若干年后，你们仍然会记住今天记住这个地方，因为你们的从军之路，是从这里开始的。那刻我们围着连长，离愁别恨，化作倾盆雨。

　　这次我们还知道，当年为了带我们，连长不得已地推迟了转业。这一推，连长和我们，就合成了一个战友情。你说说！世界那么大，奇妙怎么可以这样呢？不然，又何为人生呢！

　　38年间，不记得我们和连长有过联系。注定的。初心不改，隔多久，也在那。微信了得，将我们团圆。我们仍然称他“连长”，似乎谁都不愿意改口。于我们，一个称呼是一种记忆。“连长”关乎的，不仅仅是我们的军旅之梦。

　　这个周末的这个午后，窗外大地在燃烧，我在窗里回味，思量。想着想着，就有了动笔的冲动，就有了这些文字。这个酷暑，连长不远千里而来的剑胆琴心，也就因了这些文字，成了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