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读 | 纪念蒋月泉先生百年诞辰：苏州弹词九流派

　　为纪念评弹艺术大师蒋月泉诞辰100周年，《寻找·蒋月泉》评弹专场将于11月15日晚在东方艺术中心上演。今天，我们试以流派角度对弹词艺术进行梳理，在“调”的上游设置“派”的概念，以此引玉之砖，就教于大方之家。

蒋月泉

      以蒋月泉为代表的一批艺术家在上世纪为苏州弹词艺术开创出空前繁荣的局面，他们的已被流传的个性风格一概被称为“调”，如蒋调、张调、杨调、丽调等，现在看来这样的约定俗成不足以准确描述一部弹词艺术史。比如杨振雄既采用陈调和夏调，还采用俞振飞的昆腔，又在《西厢记》里以俞（秀山）调来表现张生，有鉴于此，20年前评弹名作家窦福龙先生在接受上海电台主持人万仰祖的采访时，就曾提出将“杨调”改称“杨派”的倡议。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故友吴越人把蒋月泉先生请回上海就医，这一时期举办的一系列活动过程中多次提到“蒋派”这个词，并见诸新民晚报。

　　孰为“派”？孰为“调”？根据弹词艺术的自身特点兹列四条标准。一，个性化标准：在“说噱弹唱演”各个方面都有鲜明特色；二，总体性标准：其“说噱弹唱演”须是一个有机结合体；三，代表作标准：有经典书目作为载体来综合反映其艺术风格；四，可传承性标准：同仁学演、票友传唱，传人如众星拱月。根据上述四项标准，我们认为大致存在如下九个流派：马派、俞派、周派、徐派、严派、姚派、蒋派、张派、杨派。在此略作分说。

蒋月泉

　　马派脱胎于马如飞所创的马调系统，依托《珍珠塔》的传承而名家辈出。在弹唱上，马调系统节奏分明，酣畅灵动，经魏钰卿创造性发展，其“下呼”拖腔早有“马派魏调”之称。随后薛筱卿在琵琶伴奏上创造“支声复调”，改革了传统的伴奏方式，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贡献。马调发展出魏（钰卿）调、沈（俭安）调和薛（筱卿）调之后，还在魏调基础上发展出薛小飞的小飞调、王月香的香香调，又在沈调、薛调的基础上发展出朱雪琴的琴调和尤惠秋的快尤调，周云瑞、陈希安则在沈、薛二调的基础上有所创新。马调系统可与俞调、蒋调并列为弹词艺术在弹唱方面的三个支柱。这个系统可统称为马派，它非但以弹唱见长，而且在说表方面也有独到之处，沈俭安于此居功至伟，其手面、眼风、角色、说表均属上乘，完成了从马调到马派的艺术转型，也为朱雪琴、周云瑞等所借鉴。

　　俞派脱胎于俞秀山的俞调，经朱介生的整理加工和发展后逐渐成为最具影响力的弹词唱腔之一。凡是擅用“阴面”（小嗓假声）的唱腔和多女声（诸如小阳调、祁调、侯调）均受俞调影响。在双档中，女下手往往用俞调表现女性角色。朱慧珍、杨乃珍、江文兰、沈世华、邢晏芝、盛小云等几代女艺人逐步在俞调唱腔的基础上发展并形成了女下手的表演规范，致使俞派定型。俞派在说表上强调

　　“搭口”紧密，身段上强调静如处子，节奏上不燥不冒、不喧不闹，起角色时则大量借鉴京昆青衣和闺门旦的身段与念白，形成了端庄稳重、温婉娴静、大气中正的气质。俞派审美格调堪比京剧梅派，它不仅为后起的“阴面”诸调和徐派等提供法乳，还为女下手群体构筑了艺术基础。俞调亦称虞调，因此俞派也可称为虞派。

　　周派由周玉泉开创，其代表书目为《文武香球》《玉蜻蜓》，传人有蒋月泉、华伯明、薛君亚、周希明、陆人民等。在弹唱上，周调古朴稳重、注重韵味。在说表上，周派以“阴功”独步书坛，平稳恬淡，不疾不徐，语言精练，冷隽深沉。在噱头上，周派注重“肉里噱”和“小卖”，格调高雅，耐人寻味。周派的“说噱弹唱演”具有内在一致的风格特征，即稳而不温，韵味醇厚。这里借用著名哲学家叶秀山对京剧流派所作的“气势派”与“韵味派”的划分：周派堪称弹词艺术“韵味派”的先驱。周派发展出了蒋派，二者的关系类似京剧中的老谭（鑫培）派与余（叔岩）派、沪剧中筱（文滨）派与王（盘声）派，虽然后者影响更大，但周派作为蒋派的上游，如今典型犹在，老调不绝，中青年演员仍有因袭和传承者，因此周派仍在弹词流派格局中占有一席之地。

　　徐派由徐云志开创，其代表书目为《三笑》，传人有严雪亭、邢瑞庭、华士亭、华佩亭、祝逸亭、孙钰亭、王鹰、范林元等人。徐调唱腔软糯儒雅，其绝有四：一是广采民间小调而用于表现文人雅士，不可谓不奇；二是注重一曲百唱，形成了涵盖快慢长短各种尺寸的九种节奏，并非一味拖沓；三是刚柔并济，富有韧性，注重“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软硬劲”，并非一味绵软；四是音域宽广，音色明亮纯净，真假声转换自然，故其伴奏需用钢丝弦而非铜丝弦。在说表上，徐派娓娓动人，俊雅清俏。在角色上，徐派既能胜任唐伯虎与秋香之类的文士才女，又可善演祝枝山与“大踱”“二刁”等诙谐角色，还擅起石榴姐等“下三路”小角色。在书情书理上，徐派《三笑》囊括了诸如误会法、对比法、巧合法等喜剧结构与手法，使《三笑》成为书坛喜剧经典。

　　严派由严雪亭开创，其代表书目为《杨乃武与小白菜》，其传人有胡国梁、石一凤、程振秋、邢晏春、王仲君等。严派是单档形式的突出代表，其长项在于说表与角色塑造。在说表上，严派清晰明快，要言不烦，六白分明，层次井然，在书情铺叙上能够调度人物有序出场。他起的角色往往生动鲜明，强调用音调音色区分人物，即使一张嘴描摹众生百像也能个个分明、杂而不乱。严派艺术坚守弹词的“说表本位”，以说表统率弹唱，从不追求“为唱而唱”，因此严派艺人以弹唱融入书情说表尤显妥帖自然。严派极大彰显了弹词作为说唱艺术的叙事本色。

　　姚派由姚荫梅开创，其代表书目为《啼笑因缘》《描金凤》，传人有蒋云仙、江肇焜等。与严派一样，姚派是单档形式的突出代表，是坚守“说表本位”的弹词流派。如果说严派追求清晰分明，那么姚派则追求生动亲切。在说表上，

　　姚派描摹细腻，构思精妙，语言灵动，以噱见长；更擅用乡谈，有“巧嘴”之誉。在弹唱上，姚调注重依字行腔，说唱糅合，轻松自然，委婉诙谐，有很强的口语色彩。姚派对弹词艺术的突出贡献在于“编演一体”，姚荫梅的编书功夫堪称一绝，提出了“懂”、“通”、“松”、“重”、“动”的理论，使《啼笑因缘》的弹词话本成为独立于张恨水小说原著的口头文学佳作，屹立书坛而经久不衰。

　　蒋派蒋月泉的艺术不仅在于弹唱，其说表也十分精彩，深情蕴藉而又不失清脱飘逸。蒋派用情与张派不同，张鉴庭是火炽激情，蒋月泉是款款深情。在不疾不徐、不温不火的弹性尺寸里，有着一种紧凑的总节奏，从而使他的表演具有外松内紧的特点。蒋月泉起的角色仿佛是水墨小品，寥寥数笔，勾勒精神，点到为止，要言不烦。这同他的弹唱艺术在原理上一致，已臻“醇美平和”之境。

　　蒋派艺术离不开搭档朱慧珍和作家陈灵犀的辅弼。蒋调深沉，朱慧珍的俞调或“蒋俞调”则高逸，二者在调性上有着对立统一的趣味。蒋派代表作是《玉蜻蜓》和《白蛇传》，这两个旧本的出陈和推新之功当归于陈灵犀，诸如如何开书、盘盖、铺陈、切书，以及如何铺陈细节等等，这些编剧艺术的介入，使得蒋月泉如鱼得水，似有神助。由此可见蒋月泉的艺术是包括弹唱、搭档，以及情节、细节的精妙设置等在内的一个系统。

　　蒋派传人迄今已经历了三代。第一代是王柏荫、苏毓荫、潘闻荫、秦建国；第二代是张君谋、苏似荫、王玉立、蒋君豪；第三代是黄海华、姜啸伯、张毅谋。另如杨振言、张鉴国、徐丽仙、朱慧珍、尤惠秋、陈希安等，虽然没有师承，但都在各自的艺术里融入蒋派艺术，为蒋派繁衍出新的生面。

　　张派由张鉴庭开创，其代表书目为《十美图》《顾鼎臣》，传人有周剑萍、陈剑青、魏少英、黄嘉明、毛新琳等。在弹唱上，张鉴庭从夏调、周调、蒋调中化出“张调”，又得到“琶王”张鉴国的伴奏而自成一格，激昂苍劲，铿锵有力。张派擅唱白话开篇，其曲调擅于摆平诸如四字句等不尽规整的唱词。在说表上，张派以情为主，以劲为骨，语速音色高低错落而极富张力，这和他的弹唱风格是一致的。在角色上，张派借鉴京剧中老旦、文丑等行当艺术，擅用夸张却又不失准确的手法塑造出经典人物形象，传神动人。如果说周派、蒋派是“韵味派”的代表，那么风风火火的张派则是“气势派”的代表。如果说严派、姚派是“说表本位”的典型，那么张派则是“表演本位”（起角色）的典型。

　　杨派由杨振雄开创，其代表书目为《长生殿》《西厢记》《武松》，传人有陈毓麟、沈伟辰、孙淑英、杨聪、徐建秋等。杨振雄借鉴昆曲艺术，将它熔铸于“说噱弹唱演”之中，形成了高贵遒劲的艺术风格，提升了弹词艺术的文雅性与美学境界。在弹唱上，杨派融昆腔于夏调，则激越挺拔；融昆腔于俞调，则深沉动人。在角色上，杨派擅用昆曲身段和手面塑造人物，法度严谨，历历分明，形成了“三生”（张生、武松、唐明皇）、“三旦”（杨贵妃、崔莺莺、潘金莲）和“三丑”（武大郎、法聪、高力士）的经典形象。

　　弹词流派的出现是弹词艺术进入成熟阶段的表现。需要说明的是“派”与“调”的划分与其艺术的高低未必构成正比关系。正如在京剧界，李少春、孟小冬、赵燕侠、景荣庆等如今都还没有被列为“派”，但他们的实际水平、口碑和艺术作用并不在某些称“派”者之下。上述弹词九个流派在说噱弹唱演五个方面虽然各有轻重不同，但基本上可称全面发展，蕴含了具有普遍性和典范性的艺术法则，构成书坛圭臬。在所有流派创始人中，蒋月泉虽非资格最老、创派最早，却可以说是流传最广，影响最大。关于蒋派艺术的时代性、派生性、中和性和广谱性特征我们将另文详述。质言之，我们认为蒋派在苏州弹词流派群体中具有基础性地位，或者说蒋派是一个基础性的流派。（翁思再 张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