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回到那种植着青春的森林和大海

有陌生来电，似曾相识的号码，接听，竟是熟悉至极的金山乡音，一个女声，扯着嗓子喊：薛老师，小区要做水管改造，你什么时候回家？

原来是我在金山石化的小区物业。是的，我在杭州湾畔有一所房子，五年多了，我的房子敦实而寂寞地关闭着，里面什么都有，客厅、卧室、厨房，还有书橱一墙、钢琴一台，还有，很多很多读过的和没读完的书……物业打来电话，那贼亮贼亮仿如呼喊的声音，令我想起当年当上老师后的第一次家访。学生家住金山农村，那时候没有手机，扛着农具去田里劳作的农人乡邻就是导航。向一位提菜篮的农妇问路：某村某组某家在何处？她抬手指向前方，一开口，迎风飞扬四个字：入北一挺！

往北一路走，果然，白墙黑瓦翘檐的农家平房立在阡陌尽头。

还记得有一次，金山本地的同事教训她班里的学生，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要退学去跟人做生意，同事断然喝道：悬空劲！贼亮的声音，凌厉、自信，就像训自家的儿子。

这是我最喜欢的两句金山方言，“入北一挺”和“悬空劲”，金山人的耿直和踏实灵动彰显。

五年前，我到市作协工作，不再常住石化城。每遇新同事问我：“你是哪里人？”我总会犹豫片刻，我想回答“浦东”，那是我真正的故乡，可又舍不得不说“金山”，因为我在金山生活了二十多年，那所杭州湾畔的房子里，仿佛还锁着我青春的森林和大海。

说说我迷恋的那片防护林吧，就在石化城的纬二路到纬三路之间。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防护林以北、铁道边的那所学校。那片隔离了生活区和工厂区的偌大树林，成为我第一篇小说的背景。小说写在一本练习薄上，至今还在我金山的居所里收藏。我从未告诉过别人，写下这篇小说，是因为在防护林里，一棵年轻的小香樟树下，我的初恋开始了。

不知道有多少石化人的初恋是在防护林里开始的，那时候，我还刚刚成为一名实习教师。站在讲台上，每天总有那么几次要被铁道口的鸣笛声打断，彼时，我和全班同学一起扭头看向窗外。火车来了，延绵不断的油罐车滑过二十米之遥的铁路，震感波及教学楼，我们在心里数：一、二、三……十六、十七……最后一节车厢过去，我们不约而同地轻轻叹息，意犹未尽，听见台下窃窃私语……我比我的学生大不了几岁，我们有着同样的好奇，以及对世界从不设防的靠近。

多年后，我受邀为一班老年合唱团排练，场所居然就在防护林里，那已是一座无需购票的森林公园。浓郁的树荫下，合唱团员各居一席之地，我拉手风琴为他们伴奏。排练间隙，我四顾搜索，想找到当年那棵承载了我爱情史上第一次表白的香樟树。然而，满眼都是香樟树，高大、茂密，风过，每一棵大树都唱着“沙沙”的和声。它们长大了、长老了，很多很多的初恋曾在它们脚下种植、成长、开花、结果，抑或，夭折。我找不到属于我的那一棵了，也或者，它一直记得我，记得任何人，是我们不再记得它。

在石化城生活的人，都喜欢晚饭后去散步，我也一样。我们用两条腿走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沙滩上，走着走着就走进了芦苇滩涂，走着走着就看见了无边的大海，和海浪深处的小岛。也会巧遇我的学生，小情侣骑一辆单车，在海堤上飞驰尖叫。当然，我不会喊他们停下，也许，没有早恋的青春才是有缺憾的青春。抑或说，这海边，这浪涛声中，这夕照下的芦苇滩上，谁能说我又不是载着一份爱的期许在体历？

是的，大海总是更容易孕育与爱相关的故事。终于有一天，在海边，我被我的学生叫停：老师——扭头看，自行车飞速追上，戛然停住，男孩一跃而下，指着后座上腹部微隆的女孩：老师，我们要做爸爸、妈妈啦！

那是已经毕业的两个学生，也许他们早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开始谈恋爱，也许，我亦是发现了他们早恋的迹象，也许正是因为我并不明确的“也许”，成全了如今的他们，是的，我更愿意这么想。

在上海，没有哪个地方如石化城这般拥有整片蓝色的大海，甚而与海共存。也没有哪个地方如石化城这般，拥有数公里连绵浩瀚的防护林。它们是我青春的大海和森林，我把二十多年的日月种植在了这里。每每想起金山，总会生出一些无以名状的思恋，抑或隐隐忧患，即便是小区物业在电话里扯着嗓子喊叫：“薛老师，你什么时候回家？”

记忆顿时被唤醒，那是我的第二种“乡音”，我默默地告诉自己。（薛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