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马年春节

美味再多，也会乏味。这一点，颇类春节，说好一年一度的，重复多年也会淡然。不过，唯我马年的春节却死死地抵住记忆的角落，不肯淡出。

那是1978年的春节。我的私记忆里叫它“马年春节”。

说起来还是我第一年离家谋生，身在安徽，心在上海，离乡背井的焦灼感，特别地强烈，想着每天清晨上海街头特有的菜市声，想着每天黄昏上海深巷特有的叫卖声，混合着生煎馒头出锅的“当当”声、有轨电车的“叮叮”声、上班族自行车流的“铃铃”声，想着我将永远地不属于她，总是热泪奔流。

不过，皖南山里，也不可全然菲薄，当时大城市的副食品供应高度紧缺，记得出席过一次婚宴，临行居然相互叮咛带好粮票和肉票，相形之下，此地的冬笋、鸡鸭、鱼肉以及山核桃、香榧子等物之多，不啻福地，为了报答一下父母，我拿出了一年的积蓄，听说越往深山，草鸡越好越便宜，便跟着朋友深入到一个“兄妹都可以结婚”的山坳，买了一群散养鸡。又去“港口”买了一只大麻鸭，那鸭子真叫一个大，足有5斤重，拎回时一路被围观。

问题是，离回家还有半个月，如许活货如何安置？宿舍后面是密密的高高的篱笆，就把鸡鸭养在篱笆里，剩饭剩菜管够。但没几天，没了一只鸡，隔壁随之飘出了鸡香；又没几天，大麻鸭也没了，隔壁又随之飘出了鸭香。有人告发，贼就在你隔壁，那个“三角眼矮虫”，但没证据，你拿他如何。

终于到了出发的前夕，天却连降大雪，上海从未见过的鹅毛大雪，一个昼夜，群峰素裹，大雪封山，眼见得公路断绝，班车停运，我与好友殷海斌紧急磋商后决定，结伴先坐当地火车到芜湖，再由芜湖取道南京回上海，绕一个大圈，时值春运期间，我们明知购票无望，也冒险上路。

凌晨3点出发，大雪为我们壮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颇有唐人“九十九岗遥，天寒雪未消。羸童牵瘦马，不敢过危桥”的战兢。居处“黄泥山”到“港口”大约二十里路，月亮冰轮一样高悬，与四野白雪辉映，把道路照得通明，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如此深蓝而瑰丽的夜空，杜甫“星垂平野阔”的大写意，无数大雪花静静地在周身簌簌而下。

两小时的山坡路让负重的我们抵达港口时浑身汗透，饥肠辘辘，两肩疼得像要脱臼，原先拼命收罗的年货，此刻恨不得遗弃，忽听得哨响，一辆临时插入的“棚车”要发车，据说经芜湖、南京直达上海西站，我们简直不敢相信此等美事，立即空着肚皮跳上去，此举看似孟浪，但事后获悉，没上棚车，想舒舒服服坐绿皮车的后来都因雪灾被抛在这条支线，滞留多日。

棚车的票价只是绿皮车的一半，典型的“先上车，后买票”，售票员带着个小马扎，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拜票”，一边卖票，一边嚷嚷：大家自觉买票啊，没票出不了站的啊！

那车先前不知运什么的，上去就是一股馊臊味，大家席地而坐，有带报纸的，也有自带马扎的，只求离厕所远点，所谓的厕所无非就是车厢某角的一个巨型的木桶，嵌一根横档，外拉一块粗布，那股“兰麝之味”，你闻也好，不闻也好，它就在那里。电灯自然是没有的，几盏煤油灯悬着，车晃得厉害，灯光也摇曳得厉害，人们裹着毯子或大衣蜷缩着，如同坐着一辆“小娘养的”黑车，亦即没有自己独立的运行时刻表，如同“偷汉”的节奏，总是“做贼心虚”地避让、歇菜，偶尔觑得机会就失心疯一样地狂飙，间或无故停车，快到南京时，居然足足停了六小时，而且停在荒野，因此更要命的是没有吃喝，我俩啃着干馍，给钱，向邻座的讨了几口水，死撑了一天一夜。

鸡鸭也不给你安生，没水没饲料，死命地叫，我没经验，带了只公鸡，遂成灾难，这二货可不管你牛溲马勃，焦头烂额的，喉咙一痒，就啼，一啼，就满车厢的人都怒嗔着我们，彼之尊喉按其规律一天要痒好几次，全车的人就怒视我们几次，所谓千夫所指，棚车公敌，越到后来，疲惫的乘客越易怒，索性破口大骂，我们理亏，而且众怒难犯，只好不响。

自早晨5点上车，至翌日的午夜12点到达上海真如西站，足足43个小时，总算饥寒交迫地结束了炼狱之旅。

马年春节。家里冬笋鸡鸭鱼肉板栗花生小核桃一大摊。无论海斌父母还是我的双亲，这一年都因为异常丰沛的年货而在亲友邻里间扬眉吐气。

但却丝毫不知我俩炼狱四十三小时。（胡展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