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别内湖

　　1981年9月，周梦蝶迁出了徐进夫陈玲玲夫妇家，其后写了一首《叩别内湖》。周公用“叩”这个字，可知他当时的心情。

图说：周梦蝶先生

图说：周梦蝶书

　　2017年初春，台北一家旧书店在台北书展期间举办了一场珍本古籍公益拍卖会，在《数卷听春》中，从明清版至近代中日图书都有，签名本当然少不了。其中有一本1981年10月25日领导出版社再版的周梦蝶《还魂草》比较特别，因书中有一段周公题识，事涉周公到晚年都常引为“沉痛”的一桩旧事。

　　《还魂草》是周公的第二本诗集，1965年文星出版社初版，两年后再版，不久，文星出版社倒闭。1978年周公好友王清华、顾俊、苏永安三人成立了领导出版社，重新排印周公的《还魂草》及周弃子的《未埋庵短书》，发行前还为两书登了一则小广告，其中推介《还魂草》说：“原由文星书店印行，漂没近十二年，周梦蝶先生这本凝结的‘小书’，刻由本社以崭新面目，郑重推出。……凡预约是书者，兼附送青年插画家陈义仁先生绘制之图片一套六张。另，本社特敦请青年作曲家陈建华、胡德夫、吴楚楚、朱介英、涂敏恒诸先生为本书配曲九首，灌制卡带，随书发售，邮购每卷六十元。一石三鸟，幸读者诸君勿交臂失之。”这本《还魂草》前后共印了四版，后随领导出版社歇业而绝版。

　　书中题识说：“前承以迁地为劝，因循未果行；上周四，主人宛转陈情，乃不得不搬。今新居诸事粗定，又适逢拙集重版，特奉寄一册，一以践夙诺，兼致慨于人世种种得失聚散，万般由命不由人也。七十年十二月二日雪忍谨驰白马荣义站长慈照。（印：风耳楼）”

　　在图录中说“……自署‘慈照’，尤具史料价值。”然“慈照”是书信中对人的敬称语。而当中“雪忍”才是他的别号，周公告诉过我，他是“想到孟子的贫贱不能移，一个人没有财富，这样的人很容易起贪念。所以我希望自己能定，守得住，像雪一样，又雪白，又冷静，知耻不受诱惑。这很不容易做得到，但做一分算一分。”所以取雪忍为号。

　　“风耳楼”则是周公1978年1月18日起，在联合报副刊推出“风耳楼小牍”专栏而来。为什么取“风耳楼”？非真有楼，周公对我说：“万事都如风过耳，对万事都不关心。”这印是曹介直于1981年底所刻。

　　“迁地”指的是1981年迁出徐进夫陈玲玲夫妇家的事。当年周公因为胃溃疡、十二指肠堵塞疼痛不能忍，脸无一丝血色，在徐进夫家楼梯口蹲了五个半钟头，等徐进夫回来一看大吃一惊，随即送周公到天母荣民总医院检查，因病况严重，立刻送进急诊室，周公当时很害怕“开刀”，以为跟“死”的距离最近，而他本身对“死”更毫无心理准备。结果开刀当天周公反而变得精神抖擞“就是这样走了也干脆”，后来周公当然没死，只割去胃部四分之三。但因病后虚弱需要休养照护，摆了21年的书摊生涯也随之告终，并搬进情如兄弟的徐进夫家居住。

　　然“相见好，同住难”。在一个屋檐下，久了，总有摩擦。陈玲玲说：“因为那时候真是太年轻，太单纯化，我是每天要上班工作的，然后又有孩子又什么，反正满乱的，就是乱成一团。所以那整个发展不是我们交恶，只是说已经大家彼此无法负担了。”因此“主人宛转陈情”，大概是陈玲玲要求周公搬离徐家。主人发话，周公脸皮那么薄，怎么好赖着！故“不得不搬”。

　　周公是年《致陈媛》的信中说他于9月28日在管家看完电视《妙爸爸》离开，竟无意中在大直站牌边上看到招租启事“租廉境幽，男女不拘”，一谈即成，于次日上午便告别徐氏夫妇，搬到外双溪居住。其后还写了一首《叩别内湖》，写的就是这次搬家，周公用“叩”这个字，可知他当时的心情已跌到谷底，绝望中只希望如哪吒削骨肉还父母般，还尽徐氏恩情。

　　“即使早知道又如何？……那心情，是哪吒的心情，向佛影的北北北处潜行…何不都还给父，将骨；而肉都还给母……”周公说：“我写这首诗，心里有些不愉快，沉痛！那时跟一个朋友有闹情绪……这个大错呀！像这个打铁一样，已经铸成了。北方是黑色，北北北，越走越黑。”

　　世事纷陈，人间有情，要做到如风过耳，难，还是难！（叶国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