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者｜我读的第一本外国小说《苦儿努力记》

来源／视觉中国

　　我居住的那个山村，是个千年古村落，先人们由学入仕，以商致富，教育十分发达，多有书香门第。有一副对联说：几百年人家无非行善，第一等好事便是读书。读书人多，藏书也多，像我家这样祖辈地道的农民，家里也翻得出三五十本线装书来。我的父亲更是写得一手好字，他的楷书蛮有点名气。

　　我家的四个近邻，都是在外立足的徽商，一家在北京，一家在苏州，两家在杭州。其中在杭州的一家，与我家关系特别好。他们家的公子跟着老爷在杭州读书，两个小姐跟着母亲在老家。公子是个新派人物，回乡时西装笔挺，皮鞋擦得锃亮，还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他还酷爱读书，每次回来，一个柳条箱装的都是书。他经常躺在大树下的草地上看书，青山绿水，惠风和畅，这样读书无疑是一种享受了。与先辈不同的是，他喜欢的是外国书。

　　有一次他回杭州前，把一套《苦儿努力记》送给了我的父亲。父亲是不读外国书的，就把那套书放在阁楼上了。

　　光阴倏忽，我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上了本村的小学校。到了高年级后，识字多了，就渴望看书。村里有书的人家不少，可那些线装书谁看得懂啊。许多同学把家里的线装书拿到学校里去，拆了做纸鹞、做飏灯。小孩子看的书倒是很难找，外国书就更不谈了。

　　有一天，我在阁楼上无意中翻到了那套《苦儿努力记》，厚厚两大本，满是灰尘，掸掸干净，多么漂亮的书！儿童书局1933年印的，蔡元培先生题词，作者和译者都忘了，既使不忘也不知他们是谁。儿童书局和蔡元培先生我也不知是何人何物，但记住了。那时缺书可读，捧着这本书，无疑乞丐捡到个肉馒头。

　　书的故事情节很简单，说的是法国建筑工人耶路姆在巴黎街头捡到一个被偷出来扔掉的弃儿，豪华的襁褓让耶路姆想入非非，想日后找到婴儿父母取得丰厚报酬，于是带回家中让妻子抚养。弃儿路美跟着慈爱的养母在法国贫穷的乡村长大。耶路姆受伤后把路美卖给了马戏班子。班主原是意大利的著名歌唱家，嗓子坏了隐姓埋名流落江湖。路美跟着班主卖艺度日，有一年冬天在巴黎夜遇大风雪，班主毙命街头，路美幸遇一花匠救治收留，花匠破产后他又继续流浪，历经千辛万苦和多重灾难，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生身母亲。

　　由于纸张粗糙，又是竖排繁体字，一本就有一寸来厚，读起来有点累。但读了第一段，就把我吸引住了。

　　“我的童年是在夏洼村度过的。夏洼村是法国中部的一个贫穷的小村庄，因为土地特别贫瘠，所以尽管村民们十分勤劳，可还是难以获得好的收成。生活当然很成问题。”

　　“但是，我和母亲两人的生活却并不算太坏……”

　　生活并不算太坏，一是母亲非常疼爱他，二是家有一头叫奥赛特的奶牛，小孩子从奥赛特温柔的大眼睛里得到乐趣。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离奇的情节，小说以情感人，这大约是打动我心的原因吧。

　　白天要上学，星期天要帮家里干活，只能见缝插针读那本书了。那时没有电灯，夜里在如豆的美孚灯下，母亲一边纳鞋底，我就在看书。这样的享受是不能持久的，因为煤油凭票供应十分有限。

　　好在有两个时间可以利用。一是晚上烧火时。不会烧饭，只好去烧火。借着灶堂里熊熊的火光，正好看书。许多年后，老队长见到我时都要讲当年我读书是如何用功，一边烧火一边读书，他哪里知道我是在看一本叫做《苦儿努力记》的外国小说呢。二是吃饭时看书，吃饭看书两不误。这是个坏习惯，久而久之会消化不良，落下毛病。十八岁以前，我在饭桌上还看过许多书。至今晚上还是边吃边看报，看一本书养成个终生的坏毛病，也是始料不及的。

　　就在灶前和饭桌上，我把两寸来厚的《苦儿努力记》看完了，花了约两个来月时间，年纪小，不谙世事，有些字也不认识，更不知巴黎、马赛在何方，只是小孩子路美的形象在脑子里盘桓，多少年也忘不掉。书中的人物、情节甚至有的句子，始终活在我的脑中。

　　几年过去，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家人在整理家时，将几十本线装书和那套《苦儿努力记》一起当废品卖掉了。从此我读的第一本外国小说只记忆在脑子中，那影子却总是挥之不去。

　　若干年过去了，改革开放以来，外国的出版物多如牛毛，世界名著各种版本琳琅满目。我开始寻找那本《苦儿努力记》，一次次寻找，一次次失望，“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心里好不惆怅。

　　前几年的一天，我路过延安东路口的书店，店里正在卖打折书，一折二折三四五折，在成堆的处理品中，我猛然发现了一本《苦儿流浪记》。“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打开一看，正是法国的那本《苦儿努力记》，只是书名改作了《苦儿流浪记》，蔡元培题词没有了，竖排改成了横排，繁体变成了简体，字体缩小，纸张精美，以前的两大本，变成了现在只有一指厚的一本。硬壳精装，只要六元钱吔。

　　重译本把人名也改了，路美叫做雷米，耶路姆叫做热内姆。译得也没当年的好，但并不妨碍我对她的钟爱。在台灯下，只花四个晚上就读完了。不知是当年的书长，还是现在的书短。

　　过几个月，我就会找出这本书，再读一遍，算得上是“百读不厌”了。

　　人生有时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萦绕你一生，影响你一生。我并不喜欢外国小说，甚至不大喜欢小说，却与一本外国小说结下了缘，个中情由，百思不得其解了。近来“朗读”二字红火，我想大概这就是朗读的魅力。

　　作者：徐玉基

　　本次活动是由上海市文明办、上海市教委、上海市新闻出版局、新民晚报社联合推出，“阅读者”征文优秀作品将收录进《阅读者》丛书，在2018年上海书展上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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