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最好的纸

　　小编的话 这种天下最好的纸，出现在唐代。到了李煜那里，像是遇见了自己。它住进了南唐烈祖的澄心堂，也有了“澄心堂纸”这个好名字。宫廷也下雨，可惜不是李后主指望的那些雨。生死无已，一场场不如意的雨，泻在了澄心堂纸上。

　　喜雨

　　———鲈乡笔记之十三

　　陈鹏举

　　喜欢雨天。尤其喜欢山水中的雨，山水中还有小屋的雨。雨慢条斯理、稀稀疏疏地下起来，山、水、小屋，还有人，抟在了一起。寂寥的时光，寂静的心情，一点也没有寥落的不安。

　　这会儿下雨了，雨意清凉。华亭文社是个老宅，雨顺着一棱棱青青的瓦当，齐刷刷地落下，像珠帘。我喜欢一个人在这儿看雨。坐在晚明的柏木长凳上，看天井的青砖上，种出了一朵朵雨花。倚着二楼的南窗，透着珠帘，看窗下可以拾级而至的南俞塘，碧绿的水，流向华亭湖。

　　有一条船多好，可以淡淡地在船篷里听雨。看一条船也好，浓浓地看到了船篷里听雨的感觉。

　　慢慢地看着，慢慢地成形了一首诗：“淡抹溪山浓抹雨，中间花叶坠缤纷。澄心堂纸世曾有，李后主词人尽云。何处朱颜还历历，此时春水亦殷殷。离人心事溪山里，欲忆溪山忽忆君。”

　　在雨天，山水淡淡的，朦胧和远。雨是浓浓的，也就它造就了此时的景致和心情。雨天，不时夺目的花叶，闪动着雨的绸缪和空灵。

　　喜欢雨天，还因为可以写字玩。毛笔，写宣纸。雨天里，纸是潮润的，写起来，字会淋淋漓漓，还会有一种被鼓舞起来的气质。笔含着墨在纸上行进，开枝散叶，花开花谢，像有星辰陨落，像有鹰隼踊跃。万类生命其实都是水做的，如它足够善良和青葱。

　　潮润的纸，潮润的好纸，是字的家园。最好的纸是澄心堂纸。说澄心堂纸好，从来的评语是“肤如卵膜”，还有说是“肤卵如膜”。前者说它像蛋壳、薄膜，后者说它被养护得像薄膜一样。“卵”字，有“蛋”，还有“养护”的意思。

　　这种天下最好的纸，出现在唐代。到了李煜那里，像是遇见了自己。它住进了南唐烈祖的澄心堂，也有了“澄心堂纸”这个好名字。宫廷也下雨，可惜不是李后主指望的那些雨。生死无已，一场场不如意的雨，泻在了澄心堂纸上。

　　苏东坡在他的笔记里，不时会提到潘谷这个人。生在徽州的潘谷，除了会做墨、砚，竟然还会做澄心堂纸。李公麟画《五马图》、欧阳修写《新唐书》，还有宋人汇集《淳化阁帖》，纷纷起了永久的心思，都选用了澄心堂纸。还有蔡襄，写过一个尺牍，寻求澄心堂纸。不知道他求得了没有。只是这个尺牍，渐渐地生存了下来，成了今天还在的《澄心堂帖》。

　　董其昌也有过澄心堂纸。他说，这纸太好，哪敢下笔啊。那年，他该是在今天的华亭湖边说的。他这一说，不单是澄心堂纸，还有案前的纸，都在今天的雨中潮润了起来。

　　我没见过澄心堂纸，但见过一些好纸。乾隆饾版角花笺，当时是梅景书屋的长物。金声送我了，我斗胆写了。后来，听说董桥是原样装框挂在书房的，不觉冒了冷汗。再后来，在京郊万荷堂，也是一个下雨的时候，看黄永玉在大幅乾隆纸上画的画，还看见沿着纸边写着的一行潮润小字：“不用无理，用了可惜”，一时又有了不甚自卑的胆气了。

　　我竟然还敢想，如真有了澄心堂纸，会在上面写些心事。

　　当然，谁也不会怀疑，澄心堂纸，这种天下最好的纸，首先是属于李煜的。他遇见这种天下最好的纸，也像是遇见了自己。南唐烈祖的澄心堂，有了天下最好的纸，和他所写的天下最好的词，才留下名来。

　　帘外雨潺潺，今天依然。想起了流衍在山水里和好纸上的美丽的离愁，还有无尽的别绪。那一年的春水向东流去了，流到哪里，是不必远虑的。那一年的朱颜不曾改变吧？现在哪里，也是无须挂念的。一时间想到了，就在了，就是了。

　　这会儿，我在华亭湖不远的一个老宅。下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