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志于本

　　大约有二年了，本埠的一家机构发起了印学研讨会。也寄了征稿通知给我。诸事栗六，又没有什么想写的，便搁了下来。不意孙慰祖兄来电，问我为何没有应答，又催我一空要写上一篇送去。老兄弟一向很照顾我。

　　传世有二个黄牧甫款的“人生识字忧患始”。一真一假。是钱君匋老师旧藏。我问孙兄，可否略作考证，写上应征。他连说好好。我便打足精神，写了几千字。

　　“人生识字忧患始”，现存桐乡君匋艺术院。五十多年前，钱老师向广州购得黄牧甫百多印，分二批寄来，不料二批中各有一个“人生识字忧患始”，印面和边款几乎一模一样，有趣极了。钱老师审完其中一个为真迹，令我捐入《丛翠堂藏印》。另一个赝品，我则从未钤捐。现在要写文章，只得央求君匋艺术院捐赠一份。不久，真假猴王均拓寄来了。院方要求用毕归赵，只得照办，不敢有非分想。

　　拙文寄上后，隔了不久，慰祖兄又来电，说因为研讨会主题是沪上篆刻，所以没有采用，已经和《夜光杯》副刊谈妥，过几天即将刊登云云。我知道，他一定很为难。而我也够糊涂，竟没弄清研讨的主题是什么。其实，因为是枯燥的专业论文，根本不适宜晚报刊登，编辑也一定够为难的。

　　钱老师从广州买来的印章中，有一方只有边款，且是长跋，刻了二面，印面却已为人磨去。边款署有年月，是黄牧甫三十四岁时的作品。才过了几天，老师便在此石上补刻了“有志于本”四字（图一），采用的是黄氏早年模仿吴襄之风的模样，维妙维肖，真是神了。钱老师是天才型的篆刻家，研究什么像什么，而且能达到相当的高度。老师此举是“复活”了黄牧甫的长跋作品。在未知本来面目的情况下，杜撰四字刻之，也是无奈之举。

　　这方印章，倘若放在今天的拍卖行里，算是黄氏真迹，还是膺品，恐怕各有各说，见仁见智了。但是钱老师救活了一方印章，总是一件好事。不过，如果不是我亲见老师补刻，如果我今天再不说出真相，人们会以为“有志于本”是黄氏真迹而永远误会下去。

　　黄牧甫青年时代，学习吴让之，下了大功夫，深得吴氏三昧。岁壬午，在广州，黄牧甫刻过不少吴氏风格的印章。这方二面边款的印章即刻于这一年的岁末，款曰：“是印篆成，振老便称赏不置口，盖先得我心也。壬午嘉平（按：十二月），牧父惬心作，记之。”多年以后，钱老师已经谢世，我在南国读到一本黄牧甫旧谱，赫然发现了这方印章的本来面目。原来是朱文“毗陵艺道人”（图二）。

　　这位“振老”、“艺道人”，名叫许镛，字子振。能文，擅书画。黄牧甫在青年时代为他刻过不少印章。前几年拍卖行出现过黄公为其所刻的“阳湖许镛”由此可知，许镛是常州府（毗陵）阳湖县人氏，侨居广州，年龄应该比黄氏为大。壬午那一年，黄牧甫还刻了对印“许镛印信”、“子振”等吴风印章。

　　“许镛印信”是白文的（图三）。说起此印，忍不住要提日本印坛纵横几十年的男一号——小林斗盦。这位极端自负的老先生，在其晚年，写过一篇文章，说黄牧甫、赵叔孺篆书低劣，篆刻充其量是三流作家。且故作惊讶矫情地声称，完全不理解中国人为什么要把黄牧甫捧得那么高呀……

　　滑稽的是，那位男一号竟然把“三流作家”黄牧甫的这方“许镛印信”编入他的皇皇巨著《中国篆刻丛刊·吴让之卷》，当作了超一流的吴让之的作品。真令人要笑掉下巴。

　　这位日本男一号，还害了我可爱的方去疾老师。方老师盲目相信，把小林《吴让之卷》里的“许镛印信”，编入他的《明清篆刻流派印谱》的吴让之作品里。我看到此书后大吃一惊，急忙告诉方老师。再版时得到了改正。这方“许镛印信”，边款作：“壬午暮秋，牧父作。时与振老同客羊石。”是钱老师无倦苦斋中物，我钤拓过多次，太熟悉了。

　　其实，我发现小林斗盦的错误时，他正神气活现地雄踞日本篆刻神坛。我不告诉他，让他错下去。我讨厌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竟敢侮辱黄牧甫的日本人。（陈茗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