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象杂谈：向树道歉

　　小编的话  有一种书大概可以叫做“政绩书”。什么精选啦，丛书啦，大系啦，纪念册啦，会议成果集啦……大多难言什么实用价值、社会效益，最后往往化为纸浆，白白多一道浪费的流程！这篇杂文，读来辛辣有趣，读完发人深思。

　　向树道歉

　　吴非

　　路过一小区，门口有收旧货的，成捆的书，堆出的体积，约有两三个立方米。没想到一上午能收这么多书。小老板一边打捆一边说：“一家子的，还有一三轮车呢，马上拖出来。”

　　什么人家，一下子卖了这么多书？我好奇。看到卖旧书，我总会习惯地张一眼。1967年，我曾在“收破烂的”的箩筐中看到《普希金诗文集》和《静静的顿河》，花了五六角钱，从他手里买下，彼此都暗暗兴奋，那些书是我知青生活中的精神食粮，对那不知名的卖书人，我一直心怀感激也充满同情。

　　眼前这两三立方米的书颇让人吃惊：这些书都很新，有几捆“机场书店”的励志和商业谋略，还有些豪华精装的，大16开本，如“十大工程纪要”“年度大事记”，还有“论文精选”“光辉六十年”，有一套好像是本省各大市的什么丛书，大封套，好像没打开过；也有硬壳精装的年鉴或是“大系”，十多本捆在一起；有的塑封没撕开，书脊看不清……总之，类别很杂，看不出书主的专业背景，也看不出在哪个系统工作。有些很像出席庆典或观摩会发的那种“资料袋”里配的礼品书，因有不少县市名胜风光介绍或是单位逢五逢十的周年纪念册。我猜，也许主人是机关干部，经常到处奔波参加各种会议。

　　这成捆的“书”，装帧印制精美，但现在作为被回收的无用之物，摆在大街边也不会有人算计，除非拿去垫什么东西。偶有路人停下，弯腰看看书脊，或是用脚拨两下就走开了。有一大开本的图册，某单位“20周年”，摊开在地，瞄一眼，几页都是题词，如“再接再厉”“勇攀高峰”等，还算好，没写错字；只是“努力学习，争取做出更大贡献”一类的话，和废话差不多，写它干什么？此外是会议照片，还有排队呆站的，握手的，等等。想当年，这些书“首发”时，大概也是冠盖云集，好评如潮，而归宿却在破烂王的废品车旁。

　　这个人为什么会一下子清理这么多书？小老板说：“哪知道呢，要不是有三轮车，要不是有电梯，我才不上门收呢，不划算。”闲人问：“这么多书，卖了多少钱？”小老板懒洋洋地说，书没旧报纸值钱，这么多顶多给三百元；精装硬壳的，化浆反而废事。又有闲人说，反正你有钱可赚。车主笑道：“我花了力气，赚百十元钱；卖书的人没花力气，赚十万元。”

　　——此话怎讲？

　　小老板说，你想，现在三万元一平方米，用来堆这些没有人要看的书，是不是浪费？卖给我，他家里多出三四平方米，这不是十万元么？

　　如“穿井得一人”，众皆称善。很多经济学常识是普通人发现的。小老板此言，对书痴书迷也将如醍醐灌顶。

　　但我不得不从收废品小老板的思想收获中去想“出版”及“政绩”了。那些出书的单位，难道闲了没事干？为什么要印制那些“政绩书”？那些只配化纸浆的书是谁审批拨款的？书籍总得创造些社会效益，方不负印刷术的发明和造纸业的艰辛。现代社会，人们要有现代意识，不能那样肆无忌惮地展示粗野无聊。这几个立方米的书，不仅糟蹋自然资源，也糟蹋了社会资源，甚至败坏了风气。腐败无孔不入，所谓“开卷有益”往往也有新解。比如常见到的“成果集”，前面往往有十几页题词，官爵为序，空话套话，发到手人人翻一遍题词，评头论足，有的人好字也好，有的人好字一般，有的字好人一般，至于内容，不看也罢。一本正常的书，何须钦点和捧场？

　　稼轩郁闷，有词云“却将万字平戎策，换作东家种树书”，那类牢骚，发的有道理，但“种树书”毕竟还是有用的书呀，不至于直接成废纸的。“种树书”毕竟讲授种树，有益于世；然种了树，被伐倒泡烂化浆做成纸，纸却印作一无是处的书，树可怜，种树的人更可怜。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想，唉，人们啊，要不要先向树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