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论谭：局事多暇说

　　局事多暇说

　　吴忱

　　近来传出宋代曾巩的一纸手札，竟以两亿多身价成交的新闻，不由人也真想翻箱倒柜，说不准会有意外的奇迹。就这么一张纸，却使拍卖行赢在当下，而买家赌在了未来。至于一介书生，感兴趣的尚在这张纸究竟藏匿了怎样的密码。

　　清初卞永誉尝撰《式古堂书画汇考》六十卷，而在第十二卷就录入曾巩此札，题曰《局事多暇帖》，并注明：行楷书、印，书于纸背。文字如下：

　　局事多暇，动履禔福。去远诲论之益，忽忽三载之久。跧处穷徼，日迷汩于吏职之冗，固岂有乐意耶。去受代之期，虽幸密迩，而替人寂然未闻，亦旦夕望望。果能遂逃旷弛，实自贤者之力。夏秋之交，道出府下，因以致谢左右，庶竟万一，余冀顺序珍重。前即召擢，偶便，专此上问。不宣。巩再拜

　　运勾奉议无党乡贤。二十七日谨启。

　　曾巩，字子固，建昌南丰（今江西省）人氏，有《元丰类稿》五十卷流布后世，名在唐宋八大家之列。生于宋真宗天禧三年（1019），史书上说，曾巩“生而警敏，读书数百言，脱口辄诵；年十二，试作六论，援笔而成，辞甚伟。甫冠，名闻四方，欧阳修见其文而奇之”。三十九岁，登仁宗嘉佑二年（1057）进士第，即调太平州司法参军。知府张伯玉听说欧阳修、王安石称誉曾巩能文，一日对巩说：“吾方作六经阁，君其为之记。”曾巩易稿六七，均不当伯玉之意，只得自作，于是提笔曰：“六经阁者，诸子百家皆在焉，不书，尊经也。”曾巩大服，自此益以峻洁自励。

　　四十二岁这年，召编校史馆书籍，迁馆阁校勘、集贤校理，为实录检讨官，在京师凡九年。五十一岁时，自求补外，于是通判越州，知齐州，而后又历知襄州、洪州……。曾巩虽早负才名，但长期劳形在外，待得召回京师，十载风尘，已垂垂老矣。及至熙宁十年（1077）又移知福州，继而“进直龙图阁知福州兼福建路兵马钤辖，赐五品服”。其时“大盗数起，公以方略，擒获募诱，亡虑数百人”（韩维《神道碑》）。是年曾巩五十九岁，其老母也已八十有七，为此，第二年便写下了《福州奏乞在京主判闲慢曹局或近京一便郡状》，略云：

　　况臣到任，今年八月，已及一年，远去庭闱，为日已久，晨昏之恋，谊难苟止。伏见朝廷至仁，比来群臣之中，有欲便于养亲者，并蒙听许。况臣母子各已白头，兄弟二人皆任远地，今臣于官守，又无可以驱驰之事。伏望圣慈悯恻，以臣老母见在京师，与臣一在京主判闲慢曹局差遣，或就移近京一便郡，庶便亲养。臣虽糜殒，曷报圣恩。臣不任惶惧战汗激切屏营之至。

　　文中所称的“曹局”就是官署，也指分职治理具体事务的官吏。可奏状写出不久，却又在六十一岁时（元丰二年）转而改知明州，当年五月再改知亳州，因而又有《移明州乞至京师迎侍赴任状》以及《移亳州乞至京师迎侍赴任状》先后奏上。京师一时既不得召回，便只能乞求皇上许其迎侍老母随任。毕竟皇恩浩荡，曾巩终于遂了亲养之愿，并在《亳州谢到任表》中写道：“臣籍虽预于内朝，身屡更于外服。已凋零于齿发，转走于东南。曾未得厕望尘于清跸之间，参第颂于从官之后。惟坚悃愊，欲效毫分。今者获便养于亲闱，预分忧于辅郡。上体焦劳之意，敢忘夙夜之勤？宣化承流，方尽驽骀之力；望云就日，但倾葵藿之心。”这是作为古文家写的一篇骈文，而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但曾巩在六十二岁那年，却又移知沧州，此时则有《授沧州乞朝见状》上奏：

　　臣远违班列十有二年，曾未得须臾之间，进望清光。窃不自揆，愿奉德音。犬马之情，固非一日之积。今将至京师，伏望圣慈，许臣朝见。臣不任恳诚激切之至，谨具状奏闻，伏候敕旨。

　　接着在赴任沧州途中，便道京师，觐见神宗。神宗劳问甚宠，“察公贤，留勾当三班院。数对便殿，其所言皆安危大计。天子嘉纳之。”（韩维《神道碑》）从此曾巩便留在京师勾当三班院，而后十月二十六日，又赐对延和殿。“三班院”者，宋代官司名。

　　可以推定，《局事多暇帖》就是这一年写下的，受信者是一位已经三年没有谋面的乡贤。从文字的表层看来，此信是说：别来忽忽三年，跧处穷徼，公事冗杂，日子过得并不愉快。而卸任时的交接之期日渐迫近，接替者的寂然无闻，也令人旦夕急切盼望。回想当年之能免于“旷弛”职守，实得益于“贤者”之力。夏秋之交，中途经过“府下”，（勾起往事），因以致谢意于万一。按“贤者”、“左右”，称呼对方的用语，“府下”，或系对方居邑，故原件换行抬头。最后，即以皇上召回擢用作结。寥寥数语，虽不乏礼节性的应酬，却道尽曾巩此时此刻的所思所历。

　　由于书信的私密性质，其行文之际每有不易为局外人所知的节略或隐词，如“旷弛”一语究竟所指何事就是。但不妨推测，此事至少发生在三年以前（“去远诲论之益，忽忽三载之久”）。按年谱，这是曾巩在福州的第一年，也就是擒捕强盗那年。也许曾巩是在这位乡贤的助力之下，才得以获免“旷弛”的。依据便在曾巩这个用词，与李纲《与张相公书》“群盗有名字者，并已招捕了当，实赖朝廷威德所及，获免旷弛”一句的场景，完全可以对接无缝。

　　结尾在“巩再拜”之后抬头落笔的“运勾奉议”四字，若与起手寒暄语“局（官署）事多暇”合看，那应该就是受信者的职衔。按“奉议”者，文散官名。隋文帝于礼部置通议郎，官从六品上。唐改为奉议郎，及宋初承唐制，官品亦同。太平兴国元年改为奉直郎。至元丰三年，又改太常、秘书、殿中丞为奉议郎。而“运勾”者，全称即转运司勾当公事，系差遣名。北宋熙宁三年始置，承办本司公事，一般由具备知县资历的京官或朝官差充。“运勾奉议”，也就是以奉议郎差充转运司勾当公事。此职在南宋改称干办公事，则勾当亦即干办，主管是也。然而此类职衔的过度简称，也不免引出一些论议，当初潞国公文彦博就曾说：“顷年，添差勾当公事，官隶转运司者曰‘运勾’，提举司者曰‘提勾’，盐司者曰‘盐勾’，措置司者曰‘措勾’，安抚司者曰‘抚勾’，官号之异，昔所无有。”只是到了今天，本来堂而皇之上得庙堂的所谓勾当，竟沦为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贬义，却是文彦博始料不及的了。

　　至于“无党”，有论者谓就是徐无党。然徐氏生卒不详（或说少曾巩五岁），只知浙江永康人氏，登仁宗皇祐五年（1053）进士第，历知渑池县，后为郡教授。按，《宋元学案》说其少日“从欧阳修学古文辞，尝注《新五代史》，妙得良史笔意”，而欧公则有《送徐无党南归序》。由于史料有阙，实难确定曾、徐彼此是否互有往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曾巩在信札最后称谓对方的“运勾奉议”，并未见之于徐氏的履历。是耶否耶，姑存此一说备考。

　　《局事多暇帖》，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华版《曾巩集》未见收录。本世纪初出版的《全宋文》第一二四七卷则将此帖录入，并标示其出处在《六艺之一录》第三九四卷（撰者清初倪涛，浙江钱塘人，生卒未详）。至于原件首字读“局”而不读“扄”，那是可以比对《碑别字新编》得到确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