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

　　熹微

　　——鲈乡笔记之二十三

　　陈鹏举

　　时间过得真快，当时的少年，转眼里已是老人了。人其实有些奇怪。少年时看自己的长辈，好像他们很老。自己到了这样的年纪，却觉得自己依然像在当年，甚至像在少年。只是，屈指算来，明明白白地明白，自己已上年纪了。

　　午后、黄昏，斜阳，全然是温和的日子。只是，人生不像日子，曾经的清晨，曾经的那一番熹微，去了，不复返了。

　　日子里的今晨的熹微，感动我了，思念又一次上溯曾经。迷迷糊糊中，想成了一首诗，突然泪流满面：“欲说功名先泪流，当时只是稻粱谋。逢人都道诗文好，得写清华到白头。”

　　这辈子出生在尘埃里。到达世上，是一个人惊恐地到达。世上有关贵贱的定义，原先已在了。后来到达的人，对于世上的定义，没有探讨的份，只有信守。与生俱来的一种陌生和惊恐，只有自己去消解。

　　我到达的正好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崭新的定义光芒四射。童年不甚了了。稍大一点，上学去，背着书包，后来还带上家里做好的一盒午饭，沿着路边小心地走。不是怕人揍，而是内心恐惧。崭新的世界，灰色的出身不能趾高气扬。

　　走在马路中间的，是一队队佩着红袖章的同代人。他们唱着歌，意气奋发。他们很神圣的，属于那个世界的华丽家族。

　　惊恐过头了，难免胡思乱想。生来有个英雄的名字，可能真会有暗示。名字注定会让你承受宿命吗？曾经这样问自己，犯天条地问自己，也是极其可笑地问自己。

　　只读过几年书，没有学问。父母在、多病，不能远游，以至没什么阅历。作为一个学子，其实已经废掉了。

　　出奇的是，还守着旧。老师被斗了，满教室坐满了同学。有些喊叫，有些默然。老师不能斗啊。只是本能，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地离开了。我读书不好，老师并没留意过我。可是两年后，老师解放了。她硬求着工宣队，让我留在了上海。这事是十几年后我才知道的。听我同学说，老师记得我，说也就我没斗她。

　　其实她不知道我父亲同样被斗苦了。他被关起来，被毒打，说是强化学习班。同样是本能吧，一天早上，我找到了那个头儿。我带上了门，对他说，“再打我父亲，我杀了你”。我看穿了他，他这类人自私，所谓革命，只想毫发无损地获得快感和好处。这回轮到他惊恐了，从此对我父亲也就文斗了。那年我十六岁。一个走路都溜边的胆怯的少年，看不懂自己了。

　　留在了上海的工厂里，干最苦的活，无技术含量的、卖力气的辅助工。好处是半年后就能拿全额工资了。我很快乐。父母没钱，可我能养家了。只是陷在很低很低的尘埃里，很少有朋友。所谓书剑飘零，我那时没剑，还没书。

　　幸好家在福州路，路上多的是书店。干活之余，一个人靠着书架翻书。黄昏、雨夜，那时书店关门还比较晚。发觉铅印的文字真美，是一个可以沉沦的世界。后来，我沉沦了，开始写文字。从没想到有了结果，竟然可以卖文为生，还可以立业成家。

　　文字真的很美。文字让许多人流连，让许许多多的人心心相印。尊重文字，必有可能被人尊重。决意把一生献给文字的人，文字不会辜负他，许许多多的人会争着把情谊交付他。

　　就这样，我至今写着文字。不必靠文字养家了，也无法靠现今菲薄的稿费养家的。只是文字曾经眷顾我，文字至今还在眷顾我。文字从不要求你出类拔萃，文字只是记得你曾经和依然写着它。我呢？我感恩文字，感恩文字可以容纳一个读书很少、文字写得不好的、曾经胆怯无比、走路溜边的人。

　　此恩熹微。我依然写着文字，还希望更长久地写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