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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读书

  宝玉读书

  戴萦

  大观园里的小姐少爷们,都爱读书。譬如林黛玉,父母只有这么一个掌上明珠,见她聪明清秀,便想当男孩儿养,让她读书识字,延请很有文采的贾雨村为西席。又譬如薛宝钗,年少时喜欢杂学,背地里偷偷看《西厢记》《琵琶记》《元曲选》等,脂批称赞其“知命知身,识理识性,博学不杂”。

  贾宝玉是荣国府这一辈唯一的嫡子,从小被寄予厚望,三四岁时,就已由胞姐、贤德妃贾元春教授,习得几本书、几千字了。等进了学堂,宝玉不喜欢四书五经,只爱杂学旁收,像《离骚》《昭明文选》《吴都赋》《蜀都赋》里的植物,他父亲贾政底下那些有学问的门客都不认识,他却认能一一在大观园里辨识。

  有趣的是,宝玉读的书广而杂,天资聪颖,运笔风流,但不论作诗还是言谈,才情却不如黛玉,学识也不如宝钗,每每诗社活动,总是落第。他洋洋自得而作的《螃蟹咏》,被黛玉嘲笑说:“这样的诗,要一百首也有。”

  宝玉不敌姐妹,多半是因为读书时太浮躁、不专注,看懂了一二,便觉得自己早已心领神会。清代的黄云修曰:“无诗转为读书忙”。宝玉喜欢的杂书,却常常如过眼云烟,满口:“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为自己杂学不精开脱。朱熹曾云:“读书有三到,谓心到、眼到、口到……三到之中,心到最急,心既到矣,眼口岂不到乎?”

  《红楼梦》第十八回,元春省亲,命宝玉作诗。宝钗建议宝玉根据元春的喜好,将诗中写芭蕉的“绿玉”改为“绿蜡”,宝玉竟问宝钗出处。其实“绿蜡”出自唐代钱珝的《未展芭蕉》:“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诗中把卷曲的芭蕉叶,比作含情脉脉的羞怯少女,清新、灵动、娇艳,应当是宝玉喜欢的类型,他却怎么都记不起来,怪道宝钗要奚落他:“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按照朱熹的说法,宝玉正是“心不在此,则眼不看仔细,心眼既不专一,却只漫浪诵读,决不能记,记亦不能久也。”

  宝玉读政论时,也会因想着生活琐事走神的。第二十一回中,宝玉的丫鬟袭人见到他和姐妹们亲近得没了分寸,怨他不听素日的规劝,待他十分冷淡,和袭人交好的丫鬟麝月,也不搭理宝玉。

  宝玉见状,又是纳闷又是心烦,想主动去和袭人、麝月搭讪,怕她们将来再来劝他;要拿出主子的款儿压制她们,又觉得太无情。心想,不如当她俩死了,也就不必牵挂,便开始读《南华经》。读到《外篇·胠箧》一则,竟情不自禁,提笔续写了下去。

  《南华经》即《庄子》。唐玄宗时期,庄子被尊为南华真人,他的著作也改称《南华真经》。“胠箧”指从侧面打开小箱子,即撬箱偷盗。《胠箧》一文,采用类比的手法,先说人们为了防盗,加固箱子、束紧袋子,而大盗一来,将箱笼整个儿背走,就怕路上裂开,财物散落。如此一来,这些防盗措施反而为大盗行了方便。而圣人用礼法治理社稷,让君主的天下井井有条。一旦出现“田氏代齐”,有田成子这样的乱臣贼子,谋害齐君,篡夺大权,那么圣人的智慧,反而是服务了诸侯大盗。庄子认为:“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没有圣明和智慧来治国,便没有大盗窃国,没有珠玉珍宝,就没有小偷窃财。

  宝玉读此书时,依然沉浸在与女孩们的纠葛中,趁着酒兴,仿庄周之体,洋洋洒洒地续了一大段,说焚了花(袭人)、散了麝(月),闺阁从此便无人规劝他宝玉了;毁坏宝钗的仙姿,去掉黛玉的灵气,闺阁中人便没有美、丑的分别了。如此一来,女子便不会与他不睦,也不会使他爱慕。末了,竟然还信笔写道,像宝钗、黛玉、袭人、麝月这些人,都是或用温柔,或用美貌,或用才思,张开罗网,设下陷阱,迷住天下的男子,让其不可自拔的。后来黛玉看到他的续文,又好气又好笑,也提笔续曰:“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

  宝玉平日里厌弃追求功名仕途的“禄蠹”,也鄙薄“文死谏,武死战”的臣子,那些人只想着拼死图一个忠烈的名声,能够“一片丹心照汗青”,而不想想,自己这般草率赴死,将来谁来辅佐君王、整治国家,根本就是沽名钓誉的自私之人。宝玉若能静下心来读《胠箧》,想必关于治理天下,也会有不少新的见地。

        读红楼故事,竟也能体味曹公所欣赏的读书法,也算是一种“心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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