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布鲁克纳共眠

　　沈轶伦

　　关了灯，万籁俱寂。极目四眺，没有高楼霓虹，不见车声人影。整个世界，安静得几乎只剩下我们这两个游客。但夜风拂过，与我们共享头顶星光的，还有一个灵魂——布鲁克纳。我们是为他而来。

　　奥地利第三大城市林茨郊外，圣弗洛里安小镇上的圣弗洛里安修道院，一座建于公元9世纪的天主教修道院。170多年前，一个名为安东·布鲁克纳的孩子，来到这所修道院担任童声合唱团歌手，后来又在这里担任管风琴师并开始作曲。从这所修道院开始的音乐之路上，他创作了9部交响曲和庄严弥撒合唱曲等宗教音乐作品，其规模宏大的交响曲、宗教音乐作品被誉为“奥地利教会音乐的典范”；连年纪比他大一轮的瓦格纳亦奉其为偶像。

　　在人生最后的岁月里，布鲁克纳又回到圣弗洛里安，在修道院一间狭小的居室里继续作曲。他一生不曾婚娶，也不像同时代的音乐家那样具有传奇经历或绯闻。他将自己未完成的第九交响曲献给上帝，“如果他不嫌弃的话”，作曲家这样说。

　　他一生纯粹地几乎只做了两件事：作曲，弹管风琴。在走完72年人间旅程后，圣弗洛里安给了他至高的礼遇——他被安葬在修道院教堂的地下室，正是那架全奥地利最大的管风琴的正下方。

　　没有比这更理想的归处了，从这里出发，又回到这里，布鲁克纳安息在音乐人生起步的原点。

　　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这所修道院都不是游客会特意光顾的地方。要看人文历史，没有人会错过维也纳，还有热得发紫的萨尔茨堡；要看自然风光，那就去因斯布鲁克登山，或者哈尔施塔特游湖。圣弗洛里安是远离尘嚣的。不仅游人，甚至连现代化的商业浪潮也不曾染指此处。

　　整个小镇，没有任何高楼或商厦，甚至几乎没有商店的痕迹。夜晚沿着教堂大门外出散步几圈，只见一幢幢干净的别墅里亮着灯，却见不到一个人形或者车影。已经习惯了大城市不舍昼夜热闹的我们，到了这里，面对的是与自己人生经验迥异的生活场景。这小镇具有某种离群索居的气质，令人不由自主安静下来。

　　这种静与慢，与布鲁克纳的音乐是互为交织的。在所有的旅程中，只有这个夜晚，我们没有选择旅店，而是住在了修道院。供旅客歇脚的修士房间，简洁如雪洞一般。除了一床一桌一椅，四壁空无一物，也似前工业时代的空间。唯有床头悬挂一枚十字架，显示这里的属性。百余年来人来人往，在每一个不同的人生场合里，那架“布鲁克纳的管风琴”曾为谁而鸣？

　　这一晚，我们与布鲁克纳共眠。漫天星光照亮修道院的庭院，碧绿的草坪浮着一层银雾，想来120多年前，布鲁克纳也见证过一模一样的画面，也从中体会过某种不可言说的宁静。他也许会站在庭院一角感受风吹过的气息，然后继续关窗回到小小的居室，在一灯如豆的蜡烛下继续作曲。似沧海一粟，人类的肉体是如此易朽，而灵魂的结晶，却可以抵御时间的腐蚀，趋于永恒。

　　圣弗洛里安的修道院内，布鲁克纳在这里入睡，也在这里长眠，他或许不会想到，他窗下的那一点烛光，有一天，也会如天空的星斗一样被人瞻仰。而音乐的力量，如同灵魂的某种形式，早已超越生命的短暂，将在人世间永远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