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里的琴房

　　琥珀里的琴房

　　沈轶伦

　　第一次走进那个琴房，是在一个冬夜。

　　君石说，他一直想写写薛榕理。汾阳路复兴路口怡琴坊的主人。

　　说是琴坊，自然是卖琴的，但店堂统共不足10平方米。五六台钢琴局促地塞满空间。像一群身量高大的黑衣绅士，挤坐在小轿厢里。个子不高的薛榕理，看上去六十开外。并没有常见生意人那种故作自然熟的“爷叔”气。倒像是琴房的看门人。

　　但和一般掌柜不同的是，他并不常坐在柜台后。更多的时候，他坐在钢琴前。在挂牌出售的钢琴中，挑出一架，撩开红布，自顾自在顾客稀少的店堂里弹奏着。

　　汾阳路是上海音乐学院所在地。延伸到复兴中路向西，就是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所在。这两条路上，散列着音乐书店、碟片店和乐器行。对无数爱乐人来说，这是一个朝圣地。在这里，随意散步都能偶遇一个音乐学院的教授。而薛榕理，选择在这里开店。

　　我是后来看报纸才知道的。薛榕理是66届高中毕业生，曾做过翻砂工，干过木匠活，以他的年纪，在他成长的整个过程中，他有自己的未尽的音乐梦。开了怡琴坊后，他身边渐渐聚起一群同样心头余烬未灭的同龄人。有机关的退休干部、大学的退休教授、年迈不出团的导游、和自由职业者。他们都和薛先生一样，年少时没有学习音乐的经济条件，及至中年又为生计奔波，等到终于活到能为自己而活的年纪里，他们选择从零开始学弹钢琴。

　　“拿锯子的手来敲键盘”，薛先生后来这样自嘲。音乐让他感到自我更完整，像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像一片芦苇触摸另一片芦苇，他为这“不为什么”而学琴。

　　有一次他问过我，说有个“斯文的人”走进他的琴房，听到他的琴声和经历后大为感动，后来又特意来了一次，送了一本签名本的书给他。“你帮我看看，这是不是有名的人呢？”

　　他从桌子下面取出一本书来。我一看，激动起来，竟是著名翻译家周克希的字。“是翻译《追忆似水年华》的大翻译家”，我告诉薛榕理，“他一定被你打动了”，我说。但薛先生只是茫然摇了摇头，也没有什么概念，亦未露出受人青睐的欣喜。

　　他把书放回桌下，倒是兴致勃勃取出碟片来给我们看，是他和他的朋友们聚会一起弹琴时录的视频。镜头晃动，对焦也可疑，但乐声录得清晰，是一场家庭音乐会。我看看荧幕，复转头看看他，真不知道是该说他单纯还是孤陋寡闻。但看着他跟着碟片里的旋律哼唱时，我还是心里一动。也许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有名没名，社会地位高低。

　　唯有音乐，仅此而已。

　　总之，我第一次走进那个琴房，是在一个冬夜。

　　那晚路过汾阳路，看到琴坊灯亮着，君石就带我推门而入。薛先生一个人在店里，正摸摸索索弹着德彪西《亚麻色头发的少女》。他完全不知道我们会来，但看到我们进来，就好像认识了我们一生，就好像一整个晚上都和我们在一起，而我们只是临时走开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说：“你们看我这里总归弹得感觉不对。”说毕手里重复了一个段落。

　　君石就找了一架钢琴坐下，顺着这个段落，和薛先生所弹的，组成和声。

　　没有打招呼，没有寒暄，不说为何要来，也不说何时要走。他们一起弹完了这首，又弹了一首舒伯特《降G大调即兴曲（D.899/3）》，又弹了肖邦的《降D大调前奏曲作品（Op.28 No.15）》，都是很常见通俗的曲子。日常我们来汾阳路，总是去听大师的演绎，高雅的曲子和精准的触键，或者有时我们从音乐学院外路过，所闻也是专业学生的练习声。但此刻在这个琴房里奏响的，是远非专业的。

　　眼前的老人，衣衫臃肿，头发花白。像小孩子一样，一边弹着，一边嘴里念着谱子。他一个键盘一个键盘寻找着下一个音，费力如啃食，却又是一无所求地沉浸其中。君石在另一架琴上，也认真相和。

　　两架钢琴，旋律相应，是在深深的山谷里，一个独自赶路的人，瞥见另一个同行者的刹那。

　　“你也喜欢音乐吗”一个键问。

　　“你也喜欢音乐吧”一个键答。

　　两个同行人都知道，这山谷是终己一生也不能穷尽的所在。但又为同时能领略一片风景而欣喜。在过去二十几年人生里，我一直相信文字的无所不能。但此刻不着一言，这一间琴坊，带我进入一个文字所不能进入的空间。

　　那天，夜已渐深，街道上行人零丁，天空阴冷欲雪。薛先生打开了脚边的一台立式取暖器。取暖器散发的光，金黄浓稠，如浆液般把我们包裹其中，也把店堂里前一架钢琴的影子重叠映在后一架琴身上，明明灭灭，闪烁如许多的眼睛。

　　它们和我一起，听着乐声。像暗夜的旷野中，一群围着篝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