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沐浴

　　爱的沐浴

　　梁凌

　　大地被白雪覆盖。鸟儿们躲进了温暖的角落。

　　雪地里一幢小楼，窗口冒着白哈哈的水汽，水汽在室内升腾。

　　朦朦胧胧中，她坐在高凳上，闭着眼，双手交叉，很惬意的样子。我的手指，在她的白发间穿梭。泡沫跳起欢乐的舞蹈。温泉化作丝丝细流，亲吻她苍老的肌肤。淡淡的香气，于四下里弥散。

　　这几乎是个庄严神圣的时刻。揉搓着她的身体，我会想起自己生命的本源。

　　这个平凡的身体，像大地一样孕育了我。我像一株小草，拼命汲取她的养分，直到她浆汁欲尽，消瘦、干瘪。

　　她僵硬的臂弯，术后残缺的乳房，曾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甜蜜的处所。小时候，我只消往这里一钻，把头一埋，什么寒冷、惊吓、饥饿都统统不怕了。她难以舒展的双手，曾那么灵巧，织补烹饪，浆洗耕作，样样娴熟，也曾无数次为我擦屎把尿，揾泪，拭汗。她笨拙的双腿，曾是我坐着荡秋千、开飞机的游戏器材……

　　如今，她老了，像所有人一样，在光阴面前无法抗衡，这是怎样的无力。

　　好在无力的她，有我们爱的支撑。这个冬天，每隔十天，我都要驱车三十里，带她来镇上，透透地洗一次温泉。

　　以前，我也常带她洗澡，但不像现在这么规律。去年春天和夏天她先后害了两次大病，每一次，都把我们从绝望带到惊喜。这过山车似的一惊一乍，让人忽然明白了珍惜和感恩。

　　她心里还明白，只是说话断断续续，词不达意。努力半天，终不成句时，会自嘲地笑叹一声“唉——”，表示放弃。

　　她走路摇摇摆摆，右脚尖在地上“哧——哧——”地蹭着，划出一条隐约的线。一开始，她是不甘心的，心里很急，希望快快恢复，有一天还能下地种菜。然现实的残酷，使她渐渐不再抵抗。我们便一遍遍安慰她：“已经很好了，真的，已经很好了……”

　　八十多岁的人了，能走，能说话，还想怎样，不是已经，已经很好了吗！

　　夏天时，她在我小哥家住，小哥天天为她洗澡。水龙头设在逼仄的卫生间，她洗浄了，小哥却热出一身汗。村里男孩子为妈妈洗澡的，几乎没有，但小哥是个例外。

　　村里人认为男女有别，不方便。但如果仔细想想就明白，持这种看法的人，一定是只看到了性别，却没感受到神圣和庄严。对待这些人，只消轻轻问一声：“你从哪里来？”

　　想来人类的爱，都是自上而下。浴池里，我见到许多为孩子洗澡的，老人呢，则交给搓背工。给孩子洗澡是天然快乐，给父母洗澡，却不是每个人都愿意。

　　我的女同学感叹道，我从来没给我妈洗过澡！女同学一直很孝顺，这一点让我吃惊。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妈妈胆小，怕淋浴，一辈子都用木盆装水，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胡乱抹抹。那你可以替她搓背，我说。

　　人老了，都怕被人厌弃和遗忘。为妈妈洗澡，是一种爱的表达。她会感觉到，我们是爱她的。我喜欢给母亲洗澡，亲自。洗头，搓背，打香皂，一趟下来，很是快乐满足。我想起小时候，她给我洗过的无数次澡，现在，该是我回报她的时候了。

　　我也知道，也有许多人羡慕我，因为他们，想洗，却再也找不到要洗的那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