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一家意趣相投的店,心跳频率也会加快,好像不把店内所有角落看遍,都无法平静。
累翁戒
荆歌
阿方索十三世酒店就在塞维利亚大学艺术学院边上,是西班牙一家历史悠久的酒店。有人去塞维利亚旅游的时候,是把它当作一个景点来游览参观的。而我们在此住了几晚,算是当了一回土豪。
酒店里有家古董店,其豪华档次,与酒店相比,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它通常都是关着门,但里面的灯光总是明亮,能让外面的人,清楚地看到里头高端大气的布置,以及若隐若现的宝贝。顺便要说一句啦,西班牙的商店,好像关门的时候居多,尤其是古董店,但凡见到,很少是大门敞开的。因此在西班牙,乃至欧洲其他地方,我与古董店的关系,大多是伤心太平洋,它在那头,我在这头。鼻子紧贴玻璃,遥看里面的一件件一桩桩,可望而不可即,那滋味不好受啊,尤其是仿佛看到里面有心仪的东西,这时候才感到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并不是千山万水,而是一片薄冰似的玻璃。有次意外地见到紧闭的门上像中国古玩店一样,挂了一块牌子,上书“有事请拨电话12345”。但是电话打过去,老板却说,他在海边度假呢。阿方索十三世酒店的这家古董店,自然也不例外。所不同的是,它的玻璃更厚更亮,里面的诱惑更浓更烈。
因此在这样的酒店下榻,于我而言真是折磨。近在咫尺,可远观却不可近玩。它是什么样的水莲花啊,要将我这污泥拒于千里之外!终于在我即将离店的那个下午,古董店的门神奇地开了。老板长得很帅,是个绝对的老绅士,那是我后来才发现的。要知道我从踏进店门的那一刻,眼睛根本不会朝任何人看。都说人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但那一刻的我,只为物活,不为人生。毫不夸张地说,我进店十分钟之内,店老板是男是女我都全然不知。我只是让饥渴的双眼去扫描,去攫取,去摩挲,去深入每一件宝物的肌理。古希腊的石雕,古罗马的琉璃,古埃及的宝石,古波斯的金饰,甚至还有中国的宋瓷和唐三彩。
激烈跳动的心,直到把店内所有角落里的东西都看了个遍,才渐渐平静下来。平静下来之后才发现,其实许多东西,并不是原先想象的那么好。隔着玻璃所看到的,永远都是水中月、镜中花、彼岸风景、梦中情人。真正走近了,摸到了,拿上手了,才知道其实许多东西所谓的好,只是灯光的伪饰、距离的谎言和玻璃的夸大其辞,而且这个留着漂亮胡子的老绅士,他开出的价很贵族,却一点也不文明。一串天河石项链,竟然要价8万欧元。我想这个价格除了与阿方索十三世酒店比较般配,其他看不出它有半点合理的地方。珠子虽好,其价难副。若干年后,我又去塞维利亚,又到阿方索十三世酒店,又去这家依然大门紧闭的古董店,不出所料地看到,这串古埃及的天河项链,依然百媚千娇地挂在玻璃后 面。如果让我估量一个期限,我想,它静静挂在那里,也许将是一万年。
最终我看中的是一枚戒指,黄金上镶了一颗古罗马印珠。古罗马时期和萨珊王朝都流行过这种以宝石为材的印珠。它到底类似中国秦汉时期的封泥、印章还是某种家徽族徽,学术界似乎尚无定论。然而它的工艺,却是确实令人叹为观止。天然三眼玛瑙珠上,雕琢的是一头狮子,它的制作年代,应该在2800年前。在那么坚硬的材质上,砣出如此精细爽利的图案,真是一件好东西!更让我志在必得的原因是,在下书斋名“累美轩”,寄一生为美所累之意。美文美景美物美食美女美酒,既为之累,亦有累积的意思。年届花甲,便自号累翁。而西语狮子,发音正是“累翁”。印珠这一路,近年在藏界也颇受重视,与普通古珠的区别,在于它珠光宝气之外另有图案甚至文字。古物所以珍贵, 就在于它有悠远奥妙的历史文化信息,图案文字之有无,自然并非无足轻重。但是任何东西,只要一火,李鬼们立马蜂拥而上。市肆新仿遍地,难得一老。有在老珠子上新刻的,也有珠子和雕刻皆新的。所以这枚开门古老狮子印珠戒指,如此精细,力度丰沛,自然不可放过。
成交之后,与老绅士闲聊,相谈甚欢。他果然是一位对古物有深厚造诣和独特鉴赏力的大行家。他的奇特之处还在于,无论我身上掏出红山古玉,还是西周珠子,他一律用牙齿轻咬,以作鉴赏。天哪,他是什么外星动物呀,他的牙齿又是什么高科技仪器,可以辨材质、探真伪、断年代?塞维利亚真是一座神奇的城市,狮子可以作证。玩物不可丧志,则戒指常作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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