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鲁迅是一生的语文功课

　　读鲁迅是一生的语文功课

　　公输于兰

　　今年是文学革命运动一百周年。此时，我想起了鲁迅。

　　我心目中能称经典作家者，不仅要有作品传世，更要本身的修为和人生叙事精彩纷呈，可圈可点，乃至高山仰止。从这个视角望出去，中国近现代作家中，唯鲁迅先生独尊。在中国受教育长大成人的，都会有这样的体会：读鲁迅是我们一生漫长的语文功课。小学读《故乡》的前半段，那个项带银圈手捏钢叉刺向一匹猹的少年闰土，以及中学读《故乡》完整篇，手如松树皮一样粗糙神情麻木的老年闰土，像是通往我们心中鲁迅明暗两个世界的门。少年闰土伴随着《社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是“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是偷着乐的童年美好。老年闰土伴随《药》《祝福》《阿Q正传》，甚至《狂人日记》和《孔乙己》，是阴冷是灰暗，并且最终定格成我们心中鲁迅的颜色。

　　长大后读鲁迅，读到的是启蒙者、乡土小说家、白话先锋、文化学者、批评家和思想者。这样的鲁迅若放在今天，应该是拥趸万千的“网红”。作为开创中国现代白话小说的先驱，《呐喊》与《彷徨》中，无论题材和文体构思，几乎没有一篇是一样的。他专注挖掘国人集体无意识，引领整个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的主流。他轻描淡写地把自己的这些作为，说成不过就是“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可是谁看不出其中的骄傲呢？

　　总觉得有两副鲁迅的表情隐藏在其文本背后：一个是智力上充满优越感的，像猎豹逡巡草原扫描猎物然后迅猛出击，他从身边小事发掘出具有深广社会历史内涵的主题，以极具穿透力的语言，迅速抓住特点，甄别要害，然后快刀斩乱麻般地直入本质，突出对象的普遍意义。这是个写杂文的鲁迅。他的许多小说也是杂文化的，典型人物个个是速写般扁平犀利的符号。读他笔下的阿Q、四铭、高尔础、文化山上的教授，是可以明显地感觉到，那个闪烁着机智的小眼睛，一抹小胡子下，流露出“未免太过油滑”（鲁迅自称）的得意的鲁迅，与写《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二丑”艺术》《论雷峰塔的倒掉》的那个鲁迅完全是一样的。而另一个心思深邃的鲁迅则更像一位抒情诗人。他唯一的言情小说《伤逝》，在那个“问题小说”流行的年代，其无边落木萧萧下般的感伤深度和宽度，几乎无出其右者。有些写得像小说的杂文，也潜伏着鲁迅那不为常人道的隐秘世界。《且介亭杂文》里的《阿金》大抵就是这样一篇情绪饱满的、小说一样的经典杂文。

　　下层女仆阿金在一条弄堂的小天地里，居然声势嚣张，搅得四邻不得安宁。她大声宣布她要寻性伙伴、随心所欲从阳台上往下扔东西、拉拢围观的男人为她与烟纸店的老女人吵架助阵、夜半三更幽会隔壁洋人的男仆“西崽”。可当西崽被争风吃醋的三个彪形大汉追打逃到她跟前寻求庇护时，她却赶紧将门关上，堵绝了他的逃路。文中有一段名言：“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会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也不相信旦己亡殷……但向来的男性作者，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家国兴亡的主题非常深刻。可是，文章开头一句“近几时，我最讨厌阿金”，那种深刻的讨厌，总让我想起许广平转注的鲁迅的一个笔名“宴之敖”。“先生说：‘宴从宀（家），从日，从女；敖从出，从放（《说文》作欪……）；意为我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逐出的。’”（《欣慰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