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寺的牡丹，余舍的书

　　白马寺的牡丹，余舍的书

　　芳菲

　　人和人，最终看的不是相貌、身材，是气质。

　　这话不新鲜。

　　但这次在洛阳发现，这意思，竟同样可以用在花上。

　　四月是洛阳的牡丹花月，一城中赏花处众多，被当地人数来，不下十处。才知道“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诗意是怎样的背景。这众多赏花点，白马寺是不在其中的，我们去白马寺也不是冲牡丹，谁知蓦然遭逢，此处庭院中的牡丹，依亭生，傍桑植，同样的雍容华丽，却气清韵远，竟令我一激灵。方悟趁着晨露去公园里观赏的，有颜色，却无精神，都是凡品。

　　论起来，白马寺的牡丹，也是常见品种，也是常见颜色，也是同样的“洛阳地脉”，为什么就不凡？

　　只能是养花人的缘故了。

　　此处都是清净人，气息到底不一样些。

　　花和人的关系，《聊斋》中讲得多。现在倒是久不听人提。

　　便问：洛阳牡丹，现在可有啥养花人的传说吗？

　　有人答：有啊，前些年就有一城郊老农，在路边见到一株牡丹，挖回自家院子里种着，结果春来并不开花，几年不开就想把它挖来扔了，他老母亲说，好好的，别挖，留着。哎，结果，他母亲去世第二年，这牡丹就开了花，而且一开三四百朵，轰动了全城，现在年年开，都是上百朵。有专家去考察过，说这一株牡丹树龄有300多年了。央视也来采访过。他现在也开放给大家观赏，不收费。

　　这是传奇，是奇遇，毕竟不如眼前的花人关系平实。公园里的养花人，不是不爱花，但总归是当展品吧；而白马寺的养花人，想来却是把花当伴侣的，养护浇灌，清清净净同在天地间长着。

　　又有人问：牡丹最长可活多久？

　　另一人答：可不敢说！牡丹是木本，有500年成精的。梁思成林徽因爬上去测量的那个唐朝佛光寺，下面不就都是牡丹树？

　　问答的人，都没有笑的。

　　白马寺，有中土第一古刹之称。汉明帝所建，是佛教进入中国之始。源于明帝的一梦，说梦见金神，长丈六，“项背日月光明”，遂遣使向西域而求，乃得经像，以白马负经而来，因以为名。此在史书中有记载。建寺、译经、受戒，这些事中土皆以白马寺为始，第一古刹不是虚名。《洛阳伽蓝记》中还专门讲到寺中的植物，当然，时在武皇贬迁牡丹来西京前数百年，那植物自然不是牡丹。“浮图前荼林葡萄异于余处，枝叶繁衍，子实甚大。荼林实重七斤，葡萄实伟于枣，味并殊美，冠于中京……”

　　第一次去洛阳，时间又短，尽管东西奔袭，哪里就摸到千年古都的脉呢？倒是晚上回到酒店，在一床纯棉的床单被褥中，看《洛阳伽蓝记》，觉得深沉有味。

　　以前翻这书，总有不得其门而入之感，这回不同，身在洛阳，空气中仿佛自然有人引路，杨衒之若着黑衣鞭快马，来夜里领人，去那一千多年前的洛阳。

　　书里写佛教初入中土的盛况，王侯将相，皆以供奉布施为荣：“王侯贵臣，弃象马如脱屣；庶士豪家，舍资财若遗迹。于是招提栉比，宝塔骈罗；争写天上之姿，竞摹山中之影。”经汉、晋，再至北魏的发展，洛阳城内外，已共有一千余寺。在这一千余寺中，作者对永宁寺的描写最惊心。永宁寺为灵太后胡氏于熙平元年（516年）所立，太后是肃宗的母亲，曾临朝称制，亦深信三宝。修建了这座精丽为“阎浮所无”的永宁寺。可叹这寺庙，前后只存在了不到20年，并数度成为兵变和政变之地，永熙三年（533年），为火所烧。大火经三月不灭。胡太后本人也于之前的528年被叛臣沉于河中。

　　刹那生灭的永宁寺，却在文字中保留下来了：

　　“中有九层浮图一所，架木为之，举高九十丈。上有金刹，复高十丈；合去地一千尺。去京师百里，已遥见之……刹上有金宝瓶，宝瓶下有承露金盘一十一重，周匝皆垂金铎。复有铁锁四道，引刹向浮图四角，锁上亦有金铎。铎大小如一石瓮子。浮图有九级，角角皆悬金铎，合上下有一百三十铎。面有三户六窗，户皆朱漆，扉上各有五行金铃，合有五千四百枚……至于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

　　这宝铎和鸣的铿锵，让我在千载之下，在这家名余舍的旅店中，纵然深夜万籁无声，只有间或的车声向远方消失，也如被撞击。

　　《洛阳伽蓝记》是店里的。这家酒店是设计师酒店，意外入住，没有更多的了解，只凭它为客人准备书籍的心情，凭这些书中有《洛阳伽蓝记》，有孙犁，有丰子恺，有俞孔坚，便默默认了它为友。

　　一个旅店的书，就像白马寺的牡丹，高明处会让人想起后面有人。这些人，像杨衒之，都以某种力量，隐隐约约在超越世间的毁灭和凡庸，让一座城池，获得更长久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