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春草木深”
徐芳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工人新村。
过了春分,一个邋遢的老头儿,就出现在一幢幢楼门口了,他肩上的棉披风随着手里的摇铃声而鼓荡,我们从楼的前门——也就是北面出去,而前楼的孩子们却从南面出来;南面没有门,却有窗,窗上也没有现在的铁栏杆;所以有着急的熊孩子,等不及穿过一扇扇房门以及腰门,以及大堂,再出楼门——不如直接跳窗,砰的一声,又是砰的一声的……
何况这时已经能够听到楼上楼下,那些在家的妇女们,砰的一声——关门声;砰的一声,又是砰的一声,这可能是有人把锅铲掉在锅里了,也可能是有人把晾衣服的竹竿,重重地搁在窗台上了。还不曾出楼或准备出楼的人,无论是在洗刷或是烹煮,都会应声放下手里的活,得去看一眼这突然爆发出来,一期一会的热闹。
老头,周围的人都这么叫,虽不知道他的年纪,却是由来已久的“尊称”或“昵称”?一顶散发霉味的旧草帽,棉披风和他的草帽,也一样糟烂成黑不黑的颜色,却勾勒出一个庞大的身影。也许只是撑出来的膨大,有点像舞台剧里,某个用以吓孩子的角色。我们却从不怕他,甚至还有些喜欢他。
因为他带来了鸡苗鸭苗,一根扁担,肩挑两样。前头系三个竹匾,后头也是系三个竹匾,这副担子应不重,但叽叽喳喳的,满布着春天的生灵。对,那也就是大地上的另一种鸟叫声。拧着脖子,春天里的无数眼睛,正闪闪打量着我们。
我要是它们,也许就会被小孩子疯狂的“小爪子”吓死的。
除了苍蝇蚊子,有那么一两次,我在邻居外婆家抚摸过一只猫,再有就是抚摸过我襁褓中的妹妹们,甚至是妈妈的毛线活……
似乎只要有毛、有绒,会动弹,也可以一伸手抓起的,那就是可爱,那就是玩意儿——那伸出手的动作,可能就代表一个孩子最初的爱。
老头已经卸下担子,为小生灵们吆喝起来:刚刚出壳的,活蹦乱跳的……
然后老头就看见了我。
之后,他也就看见了我妈——他知道我妈是“家庭妇女”,在家带孩子们,顺便在鞍山六村卫生站给人打针,治个头疼脑热啥的。
卫生站,也就在前楼的某个套间里,我妈那天穿着散发消毒水味道的白大褂,跨过篱笆墙,腿与腿从来没伸得那么长那么高,使得那并不太白的旧白衣,竟显得有些飘飘然。
她挑了三只小鸡,其实我更喜欢小鸭子。但她说服我,小鸡好养,小鸭难养……之后的事,就是我们孩子的事,一阵忙乱,暂且不表,单表心生叹息——为了小鸡的成长故事。
后来,一只鸡瘟了,另一只鸡也瘟了;还有一只鸡躲过了鸡瘟,躲过了年关,会天天自个儿跳出阳台,自个儿去觅食,自个儿踱步回来下蛋……可有一天它再也没回来,我到各处去找,竟连一根小毛儿,也没有找到。
我又去问人,每个在楼外的大人小孩,都说没看见。急得没法,唯有循着它平日的来路,哭了又哭,哭到天黑……之后被我妈拖着回家:“真是个(注意量词)好母鸡”——她由衷地称赞,此是后话不提。
鸡鸭同人一样,有圈子的;圈子连圈子,圈子套圈子,鸡鸭也会在别的“朋友圈”里钻进钻出,但钻累了,就应该回到自己的圈子里休息——三户人家公用的阳台里,各家的家禽们,也做成了互相照应的邻居,每到夜晚,鸡同鸭讲……意味却极其和谐。
我以为春天,可能就是那个“投机倒把”(大人们在背后议论)的老头,用担子挑来的。
一担子的“春色”,就像鸡鸭满地走。前一个脚印,后一个脚印,初黄与初绿慢慢泛开,然后就是连片的碧绿。新村坑坑洼洼草深的地方,能没了脚踝,小鸡走进去,却突然不见了踪影;鸡是要去吃小虫的,可倒像是要与我们玩捉迷藏游戏了。这时候的工人新村,可就像儿童乐园了。
我们在楼门口跳皮筋,扔沙包,腿脚在空中飞舞;往往就在一瞥之间,看见有春风得意的人,看那背影尽可知道了;而有灰头搭脑失意者,听脚步声,也就可以明白一二(比如老头很快被驱赶)。
——“城春草木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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