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德坊纪事

　　初夏，夕阳西下，我行走在四川北路末端，在2330弄（现为东江湾路240弄）润德坊前驻足，那熟悉的弄堂口，立刻让我想起三十多年前，一位穿着半旧灰色马甲、头发花白、佝偻而行的老太太。我晨练早起总是会遇见她，手上拿着点心，操一口纯正的京腔，朝我打招呼，道一声那时还不时兴的“张先生早！”，我忙回话：“老太太早！”看见她手上油条又问：“吃得动？”“蘸着豆浆吃的。”她说：“上海的油条比北京的油饼好吃，吃得也爽。”后来我知道这位住在1号的老人是段祺瑞的女儿，段家与袁世凯家是儿女亲家，以前光知道从书本上了解北洋军阀，殊不知他们的后代就站在我面前。

　　我是参加工作后，在虹口润德坊安家的，从风暴初起至改革开放初，一住就是18年。润德坊建于1924年，这老屋比我出生还早15年啊，是沪上很典型的石库门里弄。坊很小，只有二十个门牌号，按当时设计是一门一户的，但如今在一号中却住了二家或更多，我们住的7号，就住了四家，很是逼仄拥挤，尤其是每天清晨的吆喝声，很是恼人，但在当时，我们有了这个家，就一切都好了。

　　沿路南向，依序是：漫步多伦路名人文化街（1998年设置，我住虹口时还未设立）；在山阴路口的新华书店购书，在四川北路邮电支局寄文稿，在永安电影院看电影，在红星书场（现已消失）听评弹，在群众剧场看京剧，在四川北路旧书店淘书，在蝶花照相馆照相。至海宁路，就到了一个剧场的群落了，在那儿有国际电影院、胜利电影院、解放剧场和虹口大戏院（现已消失），看电影、看话剧还是看地方戏曲，任你选，四家之间的距离不过百步之遥。接近四川北路桥堍，另有一家新华书店，那是当年商务印书馆的虹口分店，陈云同志在1925年至1927年曾在这里工作过，书店的斜对面是邮政大楼和邮电工人俱乐部，在那里复旦话剧团演出过话剧《红岩》。一路走来，如同像一串珍珠，洒落在四川北路上，也点亮了我们的心灵。

　　住在润德坊的日子里，与我们发生最紧密的要数虹口公园（1988年易名为鲁迅公园）了。当时公园要买门票的，我与儿子各买了一张公园月票（每张五角钱），出入非常方便。家距公园近在咫尺，每天一早的恼人声成了天然闹钟，此时我就唤醒儿子一起到虹口公园跑步，每每跑到鲁迅像前，总会说些少年鲁迅的故事，说他与闰土的友情，说他看社戏。晨练归来，有时孩子表现好，兴致来了，父子俩会多走几步路，到山阴路口的那家清真饮食店（现为伊斯兰餐厅）吃牛肉面，我看着他吃，巴望能留下点汤汁什么的，可儿子总是吃个碗朝天。再要么就去斜对面的四新点心店（现为四新食苑）吃汤团，甜咸各两，儿子吃得津津有味，连说“好吃，爸明天我还要来吃”。今年四月，儿子从美国归来探亲，还说起幼时的跑步，儿时的美食。不过，这样的消费也实在难得，大多数时间还是从原路返回，李白烈士故居（现为黄渡路107弄15号）是必经之地，就给儿子说李白长期从事中共地下电台工作，后被捕惨遭杀害的故事，他从小就知道由孙道临主演的国产影片《永不消逝的电波》之原型在我们这里。

　　夜已阑，街灯亮，也打断了我的回忆，于是我便步入弄内去寻找老宅的踪影，敲了7号的门，不响，又敲了两旁的门，也不响，记得10号是老闵的家，敲门即开，老闵夫妇正在吃饭，马上中辍，热情地接待我，因都是“复旦人”吧。老闵告诉我，坊内有的人家搬走了，有的故去了，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闵，真是岁月不饶人啊。润德坊的面貌也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更新，如今，家家都用上了抽水马桶，还连带装上了淋浴房……老闵老两口一直送我到坊外，我深情地朝弄堂口顶端的“A.D.1924润德坊”几个字一瞥，在路灯的照耀下，它显得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