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村照相馆：说说吴亮

　　一个人在他年轻的时候，写得如此脍炙人口，岁月流逝三十年，他的故事更加浓烈。

　　陈村照相馆：说说吴亮

　　陈村

　　我要是再不为吴亮写几个字，他可能会哭。他想，我为你们小说家写了那么多的评论，等到我写小说你们居然不置一词？他想，我夸奖了你们那么多的奇葩怪诞的想法写法，称你们为“真正的先锋一如既往”，我写的《朝霞》你们居然当作没看见？

　　吴亮年近六十去写长篇小说，并不是被先锋派作家启发的，而是上了金宇澄的当。老金在弄堂网化名写《繁花》，深得好评，没想到照亮了一个评论家小说的事。吴亮也来了，化名隆巴耶，一节一节写着。跟老金一样，他没告诉我们写长篇了。写到后半程，他终于按捺不住，自己附耳来说：那个隆巴耶就是我，你晓得吗？我说不晓得。我说现在晓得了。他说，你不要告诉人家。后来我发现，他自己告诉了许多人家，不必我去宣传。

　　我在弄堂网有主任的权限，隔上几天，帮他将字号放大方便阅读。他一向只管贴上去，不管格式。放大字号的时候顺便看一眼。只看到一个个人物出场了，连爱情故事也有了。以前，吴亮回忆七十年代、八十年代，我批评他怎么没有爱情。真人难写，写了会有人不开心的。现在，在虚构的掩护下，他的人物的爱情出现了，呢喃的情话出现了，写得好像亲身经历的一样，写得真好！

　　插个花絮。吴亮学会打字，据说也是爱情的力量。以前他只会用笔写，后来谈恋爱了，古时候是写信，新时代是发短信，于是他学会“一指禅”在手机上打字。简直跟年轻人一个习惯！等到他想在小众菜园论坛上发言，却不会用电脑键盘打字。他发我短信，我帮他打在帖子里。后来我用了一个软件复制手机粘贴到电脑，速度快多了。他常与人论战，论战的快感之一是发言要迅猛。再后来他不劳动我了，自己学会在电脑键盘上“一指禅”，从此获得解放，文字量大增，直到去写长篇小说。

　　当然，只写爱情，只写故事，就不叫吴亮了。他积习难改，在文本中加入许多思辨，许多哲理，许多金句。他甚至在题记中引来尼采语录！编辑会想：他要这样，我有什么办法？《朝霞》是一块一块的结构，跟他活塞式写作模式相关，不明真相的人觉得这是一种崭新的风格，当然，我也同意这个说法。

　　吴亮的小说终于写完了，刊登在中国最著名的文学杂志《收获》上，一个中国小说家的虚荣圆满了。谈论吴亮小说成了圈内的一个时尚。你看过吗，写得好看吗？被问的人说：蛮好蛮好。迟迟不见像样的批评，吴亮就自己跳出来了。我称赞他像个刚发表作品的文青，到处作创作谈。自己创作，自己批评，我喜欢这种无畏和坦荡。

　　吴亮并不是第一次写小说，早在遥远的八十年代，他写过一串短篇小说。我有幸成为他小说的第一个批评者。我写的评论叫《吴亮的梦》：

　　“此人的内心想必是焦虑的。他害怕贫困而臆想自己持有‘魔钞’，然而却将星期天莫名其妙地丢失了（《周未纪事》）；害怕他人的不死（《长生的伯公》）；他似梦非梦地发现自己丧失记忆（《健忘者》）并被复制替代（《钥匙》），被装入骨灰盒（《食字蚁》；他甚至梦见了世界的末日（《在第七页》）。对生活的忧虑在《邮票的故事》中隐约可见，而《蓝墨水的故事》则重申了对文字被取消的恐惧。我难以分辨小说中的情节什么出自梦境，什么出自经验。”

　　我在评论中引用了他的文字：“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看到井边有瘦瘦的小男孩，用一柄尖锤朝井盖敲打。慢慢地出现了一个窟窿，一缕幽幽的黑烟从里边升腾出来，最后成了白烟。烟雾散后井的四壁缓缓地塌了，里面全是紫色绿色的透明琥珀和翡翠。过了一会从光华四射的珠宝堆里冒出一个穿着红色毛衣的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一只白猫。”

　　一个人在他年轻的时候，写得如此脍炙人口，岁月流逝三十年，毛头小伙子成了邦斯舅舅，他的梦他的故事更加浓烈。一口井已经放不下了，他要大大扩展。

　　他的“蛮好蛮好”的小说里，有他一生的要死要活。小说里的人物，等他写已经等得死掉了。不写下来，真是太可惜了。草草读过，也太可惜了。

　　近日，朝花夕拾，据说吴亮又要写了。他是活到老写到死的人。

　　让我们看一眼1986年的吴亮，他在孔子墓前。